璧容不過是那晚一時饞蟲大起想起了孃家的味道,繼而隨口一說,沈君佑卻是記在了心裡。
這日清早,璧容比從前起的晚了一個多時辰,正用着早飯,見青瑤連呼帶喘地從外面跑了過來,“夫人,鄭大奶奶過來了。”
璧容一怔,忙撂下手裡的粥碗,藉着夏堇的胳膊站起身來,覺得自己走的慢,又叫秋桐先去門口迎秀蓮。
秀蓮腳步快的很,秋桐纔出了穿堂,就見秀蓮一臉燦笑地迎面走了過來。
秋桐停步行了個禮,笑道:“夫人一聽說您來了,趕緊催着我出來迎您,您吃了早飯沒有?”
秀蓮趕緊扶了她起來,打了聲招呼,略有些急切地問道:“你家夫人可還好?”
秋桐笑着點點頭,“拖您的福,一切都好,就是最近食量大了,嘴巴也跟着刁了起來,前個兒還唸叨起了您做的醃筍乾來。”
秀蓮咧着嘴呵呵笑了兩聲,“姑爺昨個兒叫人去和我說了。”眉目間盡是喜色。
和秋桐一前一後進了西次間,璧容正叫下人收拾着飯桌,秀蓮見她沒吃多少,忙道:“你快別忙乎,趕緊坐下接着吃,孩子在肚子裡可是禁不得餓。”
被秀蓮強按着又坐了回去,收拾的兩個小丫鬟見了忙說把東西拿去廚房熱一熱,璧容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小丫鬟便端了重新熱過的東西回來了,一套印着紅鯉魚圖案的碗碟分別擺了一碗益氣爽口的蓮藕玉米骨湯,四隻半月形的蝦餃,兩碟爽口小菜。
“廚房剛做好的,您嚐嚐。”只見夏堇手中的紅木托盤上擺着兩個印着紅鯉魚圖案的甜白瓷的小圓碟,碟上放着一個去了皮的白雪梨。
秀蓮好奇地掀開了上面的梨蓋,不由得驚歎了一聲。雪白的梨身從裡面被挖空成了一個湯盅模樣,裡面添了蓮子、百合、芡實等八寶同糯米混在了一起,隨着梨蓋被掀起的瞬間,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撲面而來。
“前些日子二爺和人談生意碰巧在鴻萃樓吃到了這個,回來硬是叫廚房學着做了出來。”璧容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像是叫什麼,八寶釀梨來着?”不確定地擡頭看了看夏堇。
夏堇忙回道:“夫人沒記錯,是叫八寶釀梨。”
璧容點點頭,又對秀蓮道:“我也是頭一次吃,咱們且試試味道吧。”
“那我可是走了好運了,來的這般巧。”秀蓮呵呵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調羹。
兩人正邊吃邊聊着,下人進來稟告說擷芳過來了。
秀蓮並不知道來人是誰,只是瞧璧容身邊的丫鬟們聞聲均是一臉蹙眉嫌惡的模樣,料想不會是什麼親近人,與璧容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打住了話題。
不一會,便見擷芳由青雙領着款款走過來,屈膝給璧容施了一禮恭聲道:“給奶奶請安。”
“這是鄭大奶奶,我孃家嫂子。”璧容淡笑着給她介紹道。
擷芳擡眼看了秀蓮一眼,嘴角明顯有些僵硬,半響才朝秀蓮施了一禮,喊了聲:“鄭大奶奶。”
擷芳今日穿了件縹碧色的淨面羅衫,白色的挑線裙子,頭髮簡單地在後面挽了個纂兒,臉上脂米分未施,和往日的姿容大相徑庭。
秀蓮看了看擷芳身上的衣服,雖說特意換了一件丁香色細羅綢料子的嶄新夏衫,可與眼前人一比立刻顯出了不同來,登時有些坐立難安。
“這是朔州府那兒老太太身邊伺候的擷芳,老太太不放心,叫她跟過來照看八少爺的。”璧容一邊說着,一邊拍拍秀蓮的手,叫她不必在意,轉頭看向擷芳問道:“你來找我可有要事?”
“是有些事情想與奶奶相談……”擷芳抿着嘴連看了秀蓮好幾眼,也未見璧容有單獨召見自己的打算,只得沉聲道:“最近府裡往來的外人實在太多了些,奶奶都猜不到我來的時候瞧見了什麼,前日裡來的那個瘋女人跟一個不知打哪跑來的野小子,竟然帶着八少爺在院裡玩泥巴,奶奶可是應該過去看看,八少爺都被糟踐成什麼樣子了。”
擷芳越說越急,胸脯隨之連連起伏,言語中不由得流露出了諸多不滿來。
半響,璧容纔不緊不慢地淡淡回道:“你方纔說的那個野小子是我院裡傅三孃的兒子,從朔州一塊跟着過來的,我見他和豪哥兒年歲相當,便打算叫他給豪哥兒做陪讀的,這件事倒是我疏忽了,沒有問過你的意見。”
一番話羞煞得擷芳滿臉通紅。她不過是個奴才,只是旁人礙着她是老太太身邊的人,纔會當作半個主子相待,可莊氏卻實家裡正正經經的主子,任誰家裡也沒有主子做事要先向奴才請示的道理。
擷芳自然知道自己有些越矩了,可是卻沒想過璧容當着外人便這樣給自己難堪,心中的不滿更強了些。
正僵持着,沈君佑回來了。
也不知怎的,擷芳的面色剎那間蒼白了幾分,垂着頭站在一旁,略顯單薄的身軀配着那一身素淨的衣服,怎麼瞧怎麼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模樣。
璧容和秀蓮紛紛站起身來,與他見了禮。
沈君佑忙擡手扶住了璧容,輕柔地扶了她坐到了軟榻上,擡眼瞥見一旁站着的擷芳,眉頭微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秀蓮本就覺得璧容對那個叫擷芳的姑娘有些異樣,此時見沈君佑沉了臉,恍然大悟的同時又頓時多了幾分不安,正想開口解釋兩句,便聽璧容道:“倒也沒什麼事,來的時候見了承小子與豪哥兒在院裡玩泥巴,覺得有些不妥,同我說了說。”
秀蓮忙跟着呼應地點了點頭。
沈君佑瞥了擷芳一眼,沉聲道:“八少爺的事情自有我和夫人思慮,你就不必操心了。日後再有事情就去同府裡的管事媽媽說,夫人身子不好,需要靜養。”
秀蓮一愣,心裡有些糊塗起來,不自覺地擡眼看了看擷芳。
擷芳的肩膀驀地抖了抖,一張俏臉蒼白如紙,垂着頭委屈地回了聲:“是。”
沈君佑沒見瞧她一眼,轉過頭來面帶兩分喜色地對璧容道:“你昨日說的那個魏先生,我方纔已經去他家裡拜會過了,他已經答應來家裡坐館了。”
“真的?”璧容睜着兩隻杏眼喜悅地擡起了頭。
她也是無意間聽陳孝儒家的閒扯才知道了這個姓魏的秀才。年方二十一,住在南街口杏林巷子一個普通的二進院子裡,兩年前中了秀才,正準備明年考舉人。爲人光風霽月,尤其擅長寫八股文的,原是在忻州府一戶富商家裡教書的,因爲得罪了那府裡管事的,平遭讒言被東家給辭退了。
從前教豪哥兒讀書的先生學問做的確實出色,只是年紀太大,教授方式過於刻板迂腐,豪哥兒跟着學了一年多,除了搖頭晃腦地死背書本,什麼也沒學會。原本她也只是同沈君佑提了提,誰知沈君佑聽了倒覺得這個姓魏的書生是個人才,一定非要去見見。
“先生可提了什麼要求?”璧容問道。
沈君佑回道:“一年十二兩銀子的束脩,另四季衣裳各一身,每日管一餐午飯。”
提的要求要是與別人家的塾師並無不同,璧容點點頭,看向秀蓮道:“正要與嫂子商量,想請業哥兒過來與我們家豪哥兒一起讀書。”
秀蓮有些怔愣,來不及想就回道:“那怎麼能行呢!業哥兒這麼個毛頭小子,若是打擾了八少爺讀書那還了得,不行不行!”說罷,一臉嚴肅的連連擺手。
璧容笑着道:“怎麼不行,先生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三個也是教,況且業哥兒這兩年可是越發沉穩了,有業哥兒在身邊看着,豪哥兒有了個作比較的對象,在功課上也會刻苦一些。”說完擡頭看了看沈君佑,意思是在詢問他的意思。
沈君佑想了想,贊同地點了點頭,“業哥兒的學問可是要比豪哥兒好,何況還有承哥兒也跟着一塊,嫂子就莫要推辭了。”
見沈君佑發了話,秀蓮這纔不好意思地點頭答應了,又甚是自豪地笑道:“我家小叔是跟着姐兒啓蒙的,比我們村村長家的孩子學的還好呢!”
沈君佑聞言立刻煞有其事地向璧容投去了佩服的目光,還做樣子地抱了抱拳。對面坐着的秀蓮的看了,立刻掩嘴笑了起來。
“你還不知道,自你回了這邊,娘整日在家裡唸叨個不停,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硬是要叫你二哥帶着她過來看你。誰知道昨個兒姑爺派關小哥來了家裡,說你想吃家裡的醃肉筍乾了,姑爺叫他過來要上一些,娘一見姑爺對你這般好,笑得合不攏嘴,也不吵着要過來看你了。”
璧容還不知道這裡面還藏着這事,看了沈君佑一眼,責怪他也不和自己商量,尷尬地向秀蓮解釋道:“我就是前個兒夜裡突然想起來,提了一句,哪知道他會這麼大費周章,還叫了你過來。”
“姑爺這是疼你,換做了別人,只當你說了句胡話,早扔到腦袋後頭了。”見璧容臉頰上染了兩絲緋紅,秀蓮嘿嘿笑道:“醃肉不敢叫你吃,萵筍我倒是帶了一筐來,都是家裡新摘的,保管你吃個夠!”
璧容聞聲更加不好意思了,悶悶地往沈君佑的腿上輕捶了兩下,惹得屋裡的一衆丫鬟皆抿嘴偷笑了起來。
可同樣的情形落在西次間角落裡站着的擷芳眼裡,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情。
她把沈二爺過來前後莊氏說的所有話俱皆認真地在腦子琢磨了一番。
先是自己同莊氏說八少爺的事,此時回憶莊氏的回答自己的模樣,明顯對自己說的事情毫無驚訝之色,因爲她事先早就知道了,並且很有可能就是她吩咐的,畢竟那個叫承哥兒的野小子是她院裡奴才的兒子。
而對於給八少爺換先生的事情,根本就是她早就做好了的打算,她之所以方纔一句都不向自己透露,因爲她早就知道了二爺正往家裡來,畢竟自己都能打聽到的事情,她一個當家奶奶不可能不知道。可憐自己對八少爺的一片真心,卻硬生生地被莊氏三言兩語歪曲成了別有所圖,她如此精心設計的目的無非只是爲了讓自己在二爺面前擡不起頭來。
擷芳擡頭的一剎那,只看見莊氏一臉羞澀地倚靠在二爺的懷裡,心腹裡頓時溢滿了不甘和怨憤。這樣一個鄉下窩裡爬出來的凡事只恨不得拉扯孃家一把,全然不估計夫家處境的女子,怎麼就入了她家二爺的眼呢!
擷芳的心中如同嚐了一口苦膽,說不出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