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三面都是陰冷的石壁,即便是六月的夏日,坐在潮溼的稻草上仍舊忍不住瑟瑟發抖。因爲沒有獨立的窗子,牢室裡晦暗得分不清楚白天黑夜,從進來的那一刻,璧容只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所謂度日如年,莫過於此。
四周時不時地傳來微弱的哀嚎聲、低泣聲,透着濛濛微光隱約可以見到對面關着幾個女人,蓬頭垢面地倚在牆邊一動不動。
璧容縮在牆角里,睜大了眼睛盯着地上,以前常聽一些婆子說監牢裡都是些咬人的蟲子,想起來就渾身發麻。
突然,聽得一聲開門的動靜,伴着沉重鐐銬在地上拖動的聲音,晦暗沉寂的牢房裡顯得格外清楚。隱約瞧見一個渾身黑漆漆的骯髒女人被兩個穿着官府的粗壯女獄卒一把推進了正對面的牢室裡,只聽得那女人吃痛地悶哼了一聲,卻仍舊紋絲不動地躺在地上。
她是被用刑了嗎?鞭笞、杖刑還是……璧容忍不住地一個激靈。
他在哪,他知道了嗎?不,他們說他在忻州府,忻州府離這裡有多遠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
可是……他會不會嫌棄自己,會不會恨自己,騙了他這麼久,讓他成爲別人眼裡最大的笑柄!也許他已經知道了,所以他不會來了,不會來了……
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只是被這一年的平淡日子衝昏了頭腦,私心裡以爲別人都忘了,所以自己也忘的乾乾淨淨,忘了自己是個寡婦,忘了自己曾經剋死了那個未曾謀面的丈夫!還真的以爲老天給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機會,卻原來不過是癡人說夢。
想起那夜月光下他溫柔的目光,寬廣的胸膛,那樣用力地把自己攬在懷裡,灼熱的溫度,渾厚的聲音……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總想着告訴他,把一切都告訴他,可那日一別便是死別,從此天人永隔,再難相見。
“莊璧容!”
是誰在叫她?不,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璧容死死地抓住一旁的木頭欄杆,尖利的木刺深深扎入了手心裡,她只覺的身體越發地感到冰冷,像是跌入了冰洞一般,腦子裡混沌不堪。有人在用力地搖着她,在她耳邊急急地說着什麼,一瞬間身體突地懸在了半空中。璧容想睜開眼看看清楚,可是眼皮卻好似千斤一般,怎麼也睜不開。
這是要去哪?難道已經到時間了嗎,可是還沒有開堂審理,或者,根本就不需要審理就直接要去浸豬籠了!不,不!再等等,他還沒有來,他一定正在往這邊趕,求求你,求求你,再讓自己見上一面,只要一面……
身上突然一片溼潤,水好像已經沒過了她的腰,一點點,到了肩,到了脖子,她感覺快要窒息了,不,不…二爺,二爺,沈君佑,你在哪裡?救救我,救救我……
璧容忍不住地張大了嘴,卻覺得大股大股冰冷的河水灌了進來,喉嚨裡、腹腔裡、肺裡…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針刺般的疼,到處都是冰冷的,腦子漸漸模糊了,不再有知覺,不再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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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又再度有了意識,渾身像在烈火裡焚燒一般火辣辣地疼,隱約感覺到身邊有人,璧容像是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想要喊救命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急的騰地一下睜開了眼。
頭頂是一方黛青色的錦緞羅帳,黃梨木嵌螺鈿歲寒三友紋雙月洞架子牀,身上蓋着藍色的薄被,牀前立着一面沉香木的雕花屏風,牆上掛着一把龍泉劍,窗邊放着一張雲頭紋方桌,兩把酸枝雕如意圓子勾嵌石太師椅。
“醒了?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喝水嗎?”耳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聽着很是熟悉,正說着就攬了自己起來,將水送到了嘴邊,一點點地餵了進來。
璧容迷迷糊糊地喝了口水,又被人扶着躺好,聽他俯身在耳邊輕聲道:“別怕,都過去了,我就在這陪着你,沒人敢在傷害你!”
眼前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鋒利的如寶劍般的濃眉斜斜地飛入烏黑的鬢角,眼睛依舊那般幽深明亮,只是什麼時候下顎多了一層密密的青茬,一許憔悴,兩點愁容,倒是那句“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璧容心裡一酸,眼淚順着眼角滑了下去。
他輕柔地拭着自己臉上的淚,像是呵護着連城的珍寶。
“我是不是在做夢,還是…已經死了。否則…否則我怎麼會見到你呢。”
沈君佑輕輕一笑,伸手掐了掐璧容的臉頰,問道:“痛不痛?”見她點頭,柔聲道:“你沒死也沒在做夢,我怎麼捨得叫你去天上呢,所以送了點銀子把你從王母娘娘身邊要回來了。”
“這麼傻的話真不像你會說的。”璧容啞着嗓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心裡突然五味雜陳,“對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我想過要說的,真的想過的,只是,只是……”
沈君佑急忙止住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燒了兩天了,先別急着說話,要好好休息。”
“不,不……”璧容心裡越來越急,緊緊地抓住沈君佑的袖子,生怕自己一眨眼他就不見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個乾淨的人,我是個卑賤的寡婦,我一進門就剋死了黃少爺,我是個不祥之人,剋死我娘,又剋死我爹,叔母容不下我,夫家也容不下我,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
當一個人被內心的自責和悽苦衝昏了頭,總是用意鑽進牛角尖裡,一味地以爲是自己或的錯,然後永無休止地活在過去的噩夢裡,來忽視自己的存在。
“胡說什麼呢!事情我早就已經調查清楚了,你既然沒有拜堂就不算過門,何來寡婦之說。”
“可是,我也許真的會……”
話沒說完,沈君佑就掩住了她的嘴,目光如炬,沉聲道:“你忘了先前如何和我說的了嗎?這世上要怕的東西夠多了,我們何苦再給自己多添一樣。難道我還比你不如嗎?”璧容一怔,頓時感慨萬千。
沈君佑突地一笑,“說起來也許本就是命中註定,叫我們這兩個天煞孤星相守一生,也免得再去迫害旁人。”
“對了,你究竟是怎麼把我救出來的,我怎麼記得自己被人擡去了河邊,要,要浸豬籠的……”璧容一想起此前那清楚的感覺,仍舊心有餘悸。
沈君佑聽了忍俊不禁道:“你還說呢,丫鬟正給你沐浴就聽見你大呼救命,以爲自己哪裡做錯了,嚇了一條。”
沐浴?竟然是沐浴?可自己覺得是河水呢,洗澡水有這麼冷的嗎?
“那,事情就這麼完了?官府就這樣把我給放了?”
沈君佑見他一副不問清楚不罷休的模樣,索性一五一十地說了:“這事情本就是陽曲縣的事,孫大人犯不着爲了這種總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得罪我,說起來他每年可沒少從我這拿銀子,巴不得我有事找他呢。”
璧容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不管哪個朝代,官商從來都是一體的,一個需要庇護和權利,一個則需要金錢好謀取更大的權利,照例說自己還應該好好感謝這個姓孫的貪官了。
“對了,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叫滿翠的姑娘,比我小個一兩歲。”璧容急切地問道。在牢裡她想了很久,覺得一定是滿翠他們二人被抓了,這才順藤摸瓜地找到了自己。如今自己被沈君佑救了出來,不知道他們怎麼養了。可想起自己從進去也沒見過她,難不成已經……
沈君佑蹙着眉頭,不明所以,“滿翠是誰?你認識嗎?一會我去叫人打聽打聽。”
璧容一怔,“我被抓進去不是因爲滿翠嗎?”
沈君佑的眸子突然冰冷起來,好似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薄脣緊抿,半響才道:“我會讓他們付出幾倍應有的代價。”
璧容被他突變的模樣嚇了一跳,不由得攥緊了他的手,只一瞬沈君佑便恢復了剛纔的表情,溫柔地拉過薄被給璧容蓋上,“不要胡思亂想了,大夫說你要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就是。”
璧容的確覺得渾身無力,聽話地點了點頭。
一連躺了三四日,才漸漸有了精神,全媽媽安排了兩個小姑娘在璧容身邊伺候着,一個是陳孝儒家的女兒,叫秋桐,另一個是陶大勇家的女兒,因爲父親不識字,家裡一直叫她妞兒,璧容便給她起了起了名字,叫夏堇,和秋桐正好配對。
陳孝儒家和陶大勇家都是沈家的家生奴才,從朔州跟了沈君佑遷家至此,同行的還有一戶姓胡的,一戶姓安的。陳孝儒是府裡的管家,他媳婦負責廚房和裡裡外外的買辦,大兒子在鋪子裡幫忙,小兒子則打小跟在沈君佑身邊跑腿。
陶大勇是地裡的老把式,一家子管這沈君佑在縣裡東南邊的一處兩百畝的田莊,因爲沈君佑有功名在身,所以一年一季的兩百畝地的棉花統統不用繳納賦稅,全部供給鋪子。
沈君佑的意思是如果用着順手,便讓秋桐和夏堇跟了璧容,弄得璧容尷尬不已。全媽媽便道總歸以後也是要選兩個丫鬟在身邊的,不如現在就開始熟悉熟悉,也能生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