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輕嗣神色一凜, 身形如箭一般向着郝伍少方纔離開的方向衝了出去。
郝伍少垂頭喪氣出了少林寺,沮喪地捋了把臉,將臉上的雨水甩去。他失魂落魄地擡起頭, 只見一把明晃晃的劍鋒已悄無聲息地逼直眼前, 刺眼的寒光令雙目下意識眯了起來。
郝伍少腦中一片空白, 這幾個月來在郝肆奕的教導下練就的武功使得他身體做出本能的反應, 腳步一錯, 身體向後掠去。
他躲過了第一劍,第二劍又迅速刺了上來。
郝伍少情緒正低落,尚且回不過神來, 只憑着本能閃躲,餘光瞥見一羣穿着熟悉衣服的人向少林寺的大門涌去, 腦中蹦出“星宿宮”三字來。
然而他此時失了思考的能力, 竟無法將所有的線索連貫起來。
郝伍少微一錯神, 肩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感傳至大腦,使得他一個激靈, 神智瞬間清明瞭起來。
他一手捂住肩上的傷口,運起內力向郝肆奕與裴滿衣所住的地方逃去。
“嗷唔!”
不遠處傳來野獸的低吼聲,郝伍少曾聽過這聲音——是白虎使的愛獸白虎!!
他餘光瞥見遠處又有一批浩浩蕩蕩的星宿宮子弟逼近,打頭的便是身騎白虎的白虎使,當下腳步一轉, 也不顧身後對他緊追不捨之人已近在咫尺, 硬生生扭轉了方向往少林寺裡衝去。他這一扭身, 肩臂又被緊逼的劍氣所傷, 卻也顧不得疼, 只一心要去向韓輕嗣通風報信。
原本郝伍少已逃離了星宿宮的包圍,他這一回頭, 後方有人追殺,前方也有許多氣勢洶洶欲衝入少林的星宿宮子弟,一時成了籠中之鳥。
他心中叫苦不迭,手中全無寸鐵,只得以三腳貓的功夫四處周全,尋找一個逃離的機會。
少林寺這幾個月來吃了星宿宮不少虧,寺中僧人各個處於戒備的狀態,故不久就有大批僧人迎了出來。郝伍少像只猴子一般在人羣中跳上跳下,努力向僧人們靠攏。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心感激起郝肆奕的嚴厲來。
然而僧人們並沒有見過郝伍少,不知他是敵是友,雖見他辛苦招架着星宿宮弟子的攻擊,一時卻也沒有誰冒死突圍救援。
郝伍少身上已大大小小多了七八道傷口,越來越顯捉襟見肘,眼見圍攻他的人已多至四人,將他團團圍住,他再也逃不出去了。
郝伍少滿心苦澀,自言自語地罵道:“叫你方纔不給少爺好臉看,這下少爺死在此地,該你剃了禿瓢做和尚!”
一柄長劍向他後心刺來,郝伍少聽得身後凜冽的風聲,奈何已是避無可避,垂死之際放聲大叫道:“輕嗣!!!”
“乒!”
身後的長劍被青雪劍砍成兩段,郝伍少只覺眼前數道白光閃過,圍攻他的四人彷彿中了定身術,瞪大了眼睛僵直着倒了下去。
郝伍少驚魂未定地僵立在原地,眼看着韓輕嗣殺了一人又一人,全身如浴血一般,月白色的僧袍被四濺的鮮血染成了紫色。
韓輕嗣喘息不止,拉起他的胳膊吼道:“快走!!”
郝伍少這時方纔回過神來彎腰撿了一把劍,向僧人多的地方殺出一條血路來。
白虎使這時已走進了,看見兩個不是禿瓢的傢伙與宮中子弟廝殺十分驚訝,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指着韓輕嗣道:“是你!”
他身下的白虎亦認出了韓輕嗣,伏低了身子陣陣低吼,淡黃色的虎睛發出懾人的光芒,卻又因害怕而不敢靠近。
韓輕嗣與郝伍少身邊漸漸空了出來,星宿宮的子弟圍着他二人不敢上前。
白虎使已從震驚中緩了過來,因郝伍少帶着面具而認不出他,故只是死死地盯着韓輕嗣一人,狹起眼道:“前宮主可是你殺的?!”
韓輕嗣緊緊握着青雪劍,胸膛因劇烈喘息而上下起伏不定,白皙的臉上沾了不少血水,使他冷峻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懾人心魄。
他冷笑着將郝伍少護到身後:“江顏逸死有餘辜!”
星宿宮一衆弟子聽他直呼江顏逸的名諱,又聽聞江顏逸是死在此人手中,更是害怕地退了一步。
江顏逸不止是星宿宮的神話,更是整個武林的噩夢。十年前他以朱雀使的身份在挑宮之日殺了原任宮主,躋身宮主之位,武林上皆爲之震怖——昔年的星宿宮主五招之內便殺了原先排在江湖第二的天玄道人,已引起正教的惶恐,誰料星宿宮中竟有更甚的人物!
而江顏逸容顏豔麗絕世,當年一心要剿滅以星宿宮爲首的魔教的武林盟主樓絕情死心塌地拜在他長袍之下變成了樓多情,後又死在他手中,更是在江湖上激起了好一陣風波。
只是那時候韓輕嗣與郝伍少都年紀幼小,不知這些舊事。
如今這名僅有二十歲的年輕劍客竟能殺了那傳奇一般的人物,連趕出來迎戰的少林寺方丈慧悟都吃了一驚。
白虎使神情悲憤欲絕,咬牙切齒道:“既讓我找到你,我便要爲前宮主與我那三位星主報仇!”
韓輕嗣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是漠然與不屑,冷聲道:“就憑你麼?”
因爲韓輕嗣的緣故,原本與少林寺僧人纏鬥的星宿宮子弟都緩緩退了回來,原定的強攻計劃被放棄,衆人聚到了白虎使的身邊。
一名星主打扮的人走到白虎使身旁,郝伍少從他衣服上繡的畢月烏猜出他是畢星宮星主。他低聲道:“宮主,七宮弟子已全部撤離。”
郝伍少吃了一驚:“你是新任的宮主?怎麼還騎着白虎?”
白虎使眯起眼,殺意愈甚:“你是誰?”
江顏逸一死,星宿宮大亂,星宿宮宮主、朱雀使、青龍使三個重要的席位同時空了出來,白虎與玄武手忙腳亂之下只得匆匆挑選毫無準備的星主上位。蝕狐門也失去了門主,然而兩家已商定了九年的聯手一統武林的計劃卻沒有因此落空,白虎使臨危受命頂替了上來,兼任宮主、白虎使與聯盟盟主,指揮兩教進攻武林正派。
郝伍少聳了聳肩,卻牽動了身上大大小小數道傷口,疼的皺起了臉連連抽氣。
韓輕嗣壓低了聲音道:“你到方丈那裡去。”
郝伍少蹙眉,斷然拒絕:“不行!我陪你!”
韓輕嗣微微發怒,聲音愈發低沉:“你以爲你那點功夫已練到家了嗎?”
郝伍少想也不想地反問道:“那你又如何?”
韓輕嗣怔了怔,被他戳中痛處,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郝伍少握着劍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而立,低聲道:“總之,我也是個只有半條命的人了,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你,你趕不走我的。”
韓輕嗣望着他的側臉沉默良久,只覺一陣心痛與失落——他已不是那個能輕輕鬆鬆爲郝伍少遮風擋雨的韓輕嗣了,而郝伍少也不是那個嬌生慣養需要他保護的小少爺了。
那麼,他對郝伍少而言,當真還有別的價值麼?那個人口口聲聲說的愛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今日愛了這個,明日又會愛上那個。
他對郝伍少,實在沒有信任可言。而對自己,卻已然失去了自信的資本。
韓輕嗣漠然道:“你過去,被添亂。”
郝伍少苦笑道:“這時候你還生我氣?”
韓輕嗣輕哼了一聲。
白虎使見了韓輕嗣後已有退意——他並不知道韓輕嗣此時內功被封。他曾與這名少年交過手,知道他高深的武學造詣與堅強的意志。他不想在此地折損太多弟子,他此次帶出來七名星主與數百名弟子,星宿宮此時也不能再折損更多星主了。
然而血仇壓肩,又有數百雙眼睛看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退就退。
畢星主見宮主猶豫不決,與他附耳說了幾句,爲他分析大局,勸他改日想好了對策再來——畢竟攻下少林乃長遠之策,不可急在一兩日。白虎使正愁沒有臺階下,如此一來正和了心意,遂向七名星主使了眼色,令他們帶着手下弟子撤離,這才向韓輕嗣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等着罷。”
眼見星宿宮弟子離開,少林僧人也不敢追擊,一時數十雙眼睛都注目到韓輕嗣與郝伍少兩人身上。
方丈慧悟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韓輕嗣,轉過身平和地向衆僧道:“都回去罷。”
衆僧雖是滿心好奇與驚詫,卻也知不該多問,隨着幾名長老走回寺中打掃殘局,唯獨走在隊伍最末的淨癡又深深地看了韓輕嗣數眼,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慧悟走上前,竟是什麼也沒問,只是道:“淨嗔,你若無事,也回禪房罷。”
韓輕嗣恭敬而疏離地立在原地:“我尚有幾句話要與故人說,一會兒便回去。”
慧悟微微頜首,飽覽世俗的雙眼淡然地看向郝伍少,微微一笑:“原來是這位施主。你每日入我少林,是看佛還是看僧?”
郝伍少一臉尷尬,不由向韓輕嗣身後退了一步。
慧悟會心一笑,合掌道:“阿彌陀佛,貧僧就不打擾施主與淨嗔了。”
郝伍少連忙擺手:“大師慢走,大師慢走。”
慧悟走後,郝伍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一羣眼光賊精的老禿瓢!”
韓輕嗣轉過身淡淡地看着他,並不開口。
郝伍少抿了抿嘴,討好地上前握住他的胳膊直晃,一邊又因爲牽動了自己的傷口而齜牙咧嘴:“輕嗣,你來救我,便說明你心中還有我。你彆氣了,千萬別剃成禿瓢!你要是還生我氣,就把我剃成禿瓢罷,莫跟你自己過不去。”
韓輕嗣深深地看着他,似要將他的容顏用力刻入眼底。
郝伍少見他不說話,又心慌了起來,伸手環住他的腰,似乎是怕他跑了:“輕嗣……你腰細了。”
韓輕嗣並不掙扎,緩緩擡起手,以指腹摸去他臉上的血跡:“……你也瘦了。”
郝伍少受寵若驚,死死地盯着他停頓在自己臉上的手,忽而狂喜地踮起腳摟住他的脖子抱了上去:“輕嗣!”
韓輕嗣輕輕嘆出一口氣,亦伸手摟住了他的腰,卻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願不願和我隱居。”
郝伍少愣了愣,上身微微後仰,迷茫地看着他:“什麼?”
韓輕嗣垂下眼,臉上雖淡淡的沒什麼神情,睫毛卻細微地顫動着:“我沒有武功,你……不再健康,我們隱居。”
郝伍少彎起眼笑了:“少爺何曾健康過?至於你的武功……我從來是不在乎的,我還擔心你耽於武學而忽略了我。至於隱居……我這人其實十分自私,哥哥姐姐們待我雖是極好,我的一片心思卻總是拴在你身上,只要能時時看的到你,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韓輕嗣微微頜首,湊上前在他額角處落下一枚輕吻,承諾般唸了一句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在韓詡之的房中看到過的話:“門隔流水,十年無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