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青州,雲河縣。
夕陽照耀下,水面浮動着淡金色的波光,岸邊柳動如煙,路過的百姓都忍不住向某個地方注視一眼,而後搖搖頭,眼中或是憐憫,或是懷疑。
樹下是一位年輕的算命先生,穿着一身青色布衣,部分地方還縫着補丁,卻漿洗得十分乾淨,面容清俊秀雅,有書卷氣。
“批陰陽斷五行,看掌中日月。”
“測風水勘六合,拿袖裡乾坤。”
旗子隨風而舞,和上面煊赫的文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擺攤一天的無人問津,但張九陽並不着急,而是倚在柳樹下閉目養神。
在他的腦海中,一幅圖畫熠熠生輝,流轉着瑩瑩光澤。
畫中是一位鐵面虯髯的雄偉丈夫,他身穿官袍,腰懸寶劍,目若銅鈴,手擒惡鬼做吞食狀,當真是煞氣逼人,威風八面!
畫像旁十個古篆綻放金光。
賜福鎮宅聖君天師鍾馗!
望着這張《鍾馗嚼鬼圖》,張九陽心中輕嘆,其實他並不是此世之人,而是從地球上穿越而來。
前世他是一名大學生,就在快要畢業時,突然收到了爺爺去世的噩耗,回去收拾爺爺的遺物時,竟然在老爺子牀底的檀木箱中找到了一件紫色道袍和道牒,這才知道在山村當了幾十年赤腳醫生的爺爺,竟然是正一道士。
檀木箱底還壓着一本畫冊,名爲《真靈位業圖》,張九陽當時上網查過,南朝著名道士陶弘景曾寫過一本《真靈位業圖》爲道教神仙排序,但和爺爺留下的《真靈位業圖》完全不一樣。
爺爺留下的書中,是一幅幅神佛的畫像,鮮少文字,而且不侷限於道教,還包括佛教一些廣爲流傳的神仙,如降龍羅漢、觀音菩薩等。
張九陽平時就喜歡畫畫,他覺得這些神佛畫像筆法不凡,便如獲至寶,整日研究臨摹,結果不小心睡着了,再次醒來後就穿越到了這個世界,附身在這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身上。
說起來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也很可憐,孤兒出身,被縣裡的算命先生林瞎子收養長大,結果不久前林瞎子外出辦事,走夜路時被野獸咬死,到現在還有一條胳膊沒找到。
原主悲痛不已,再加上從小身體不好,竟一命嗚呼,這才被張九陽鳩佔鵲巢。
他初來乍到,接受現實之後,爲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先繼承林瞎子的事業,賺點銀錢填飽肚子再說,可惜他看起來太年輕了,雖然頂着林瞎子弟子的身份,但願意來算命的人依然寥寥無幾。
林瞎子要真有本事,能算不到自己被野獸咬死?
師父都是個騙子,更別說嘴上沒毛的徒弟了。
咕~~
腹部傳來一陣陣飢餓感,好似絞肉一般,張九陽皺起眉頭,這些天他都在想辦法摸索出畫像的秘密,然而不僅沒有進展,那種深入骨髓的飢餓感反而越發強烈,即便吃飽了飯也很快就會復發。
這飢餓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風襲來。
一縷縷香氣飄過,張九陽頓時感覺更餓了,可惜睜開眼睛,發現不是食物,而是一位秀色可餐的美豔婦人。
她穿着一身紅白相間的長裙,腳尖點地,長髮不束,在風中微微飄動,似乎是剛洗過的緣故,還透着一絲絲溼潤。
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張九陽,不知是不是錯覺,明明是被一位美豔女子看着,他卻覺得有種莫名的寒意。
“測字、手相、占卜、解夢,在下無一不精,夫人不妨試一試?不準不要錢。”
女人沒有說話,她緩緩轉動腦袋,注視着旗子上的文字,整個人顯得有些僵硬。
雖然這女人看上去腦子不太好的樣子,但張九陽並不嫌棄,畢竟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有錢就行。
“您如果不方便說話,我推薦測字,怎麼樣?”
張九陽指了指桌子上的筆墨。
這一次女人終於有所行動了,她伸手提起筆,在白紙上緩緩寫下了一個字——榮。
張九陽瞬間驚出一身冷汗,因爲這個字……他不認識!
一向自忖舌燦蓮花的他,如今遇到了算命生涯最大的難關,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這女人是不是故意來找茬的?
冷靜,冷靜!
張九陽深吸一口氣,心中急轉,望着那個字突然靈光一現,有了主意。
他先是凝眸吸氣,而後圍繞着那個榮字左看右看,最後搖頭嘆息道:“不好,很不好呀!”
迎着對方直勾勾的目光,張九陽繼續道:“夫人且看,這個字不管你測什麼都是大凶之像!”
“頂上雙火爲燭,中間宀有蓋棺之意,最下邊的木又可指棺木,這是大凶之兆,死氣深重,搞不好要死人的呀!”
一邊說,張九陽一邊觀察着對方的神色。
測字本就是文字遊戲,這女人看起來並不好忽悠,所以必須先拿狠話嚇住她,等她着急時再給出解決之法,這樣才能讓對方多掏腰包。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女人不僅沒有着急或是生氣,反而點點頭,漆黑的眼睛中露出一絲滿意之色。
“你果然有點本事。”
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並不難聽,反而婉轉柔媚,只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嗓音中似乎夾雜着一絲沙沙的雜音,非常微弱,彷彿有沙子黏在嗓中。
“我想問問你,魯耀興……在哪?”
在提起這個名字時,她的情緒第一次有了波動,咬字很重。
魯耀興?
張九陽一愣,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卻不動聲色地笑笑,道:“原來夫人剛剛不是誠心要測字,而是要試試我的本事。”
他伸出手道:“不過一碼歸一碼,還請夫人將剛剛測字的錢先付了。”
賺到手裡的纔是自己的,誰知道接下來他會不會露餡?
“多少錢?”
“您看着給。”
女人猶豫了一下,而後伸手入懷中,取出荷包倒在桌子上。
嗒嗒~
一顆黑色糖豆滾到張九陽手邊,他順手撿了起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心中有種被耍的感覺。
“你給我一顆糖豆做什麼?真是欺人太——”
張九陽話未說完就頓住了,因爲一股奇異的香氣從糖豆上飄來,下一刻,肚子中的飢餓感如排山倒海般襲來,讓他不斷吞嚥着口水,目光死死盯着那顆糖豆。
彷彿這麼多天了,他終於遇到了真正的食物。
他握着糖豆的手指一點點靠向嘴脣,飢餓正在一點點影響他的神智。
然而下一刻,一道聲音幽幽響起。
“魯耀興……在哪?”
女人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彷彿再也壓制不住那刻骨的怨恨,發出野獸低吼般的聲音。
張九陽下意識地擡頭,看到的場景讓他呼吸驟停,寒毛聳立,一股涼意直衝天靈蓋,甚至連小腿都在顫抖。
只見女人的左眼不知何時變得空空蕩蕩,彷彿被人用刀子給生生剜了下來,黑色的血液不斷流淌。
那嫵媚的容顏也徹底被一種陰厲籠罩,五官扭曲到極點,一道道水漬從她的身上流下,彷彿剛剛淹死的水鬼,髮絲中更是夾雜着腐爛的水草和淤泥。
“你收了我的眼睛,就要告訴我,魯耀興……他到底在哪?!”
女人緩緩逼近,僅剩的右眼微微轉動,倒影出張九陽那慘白的面容。
“臥槽!”
張九陽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個來找他算命的女子並不是人,而是鬼!
他剛剛差點吃進嘴裡的也不是糖豆,而是……那女鬼的眼睛!
張九陽觸電般扔掉手中的眼睛,轉身想跑,然而女鬼比他的動作更快,她水草般的亂髮飛漲,如一道道黑線纏繞在張九陽身上,刺骨的寒冷讓他的身子僵硬難以反抗。
彷彿在冬天掉入了冰水裡。
“魯耀興在哪……”
女鬼還在逼問,張九陽卻是無比憋屈,他本想隨便編個地名,可冰冷的身體連張嘴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完成。
你他媽也得讓我能說話呀!
就在他心中絕望之時,胸口突然傳來一股熱流,而後那女鬼發出一聲慘叫,瞬間消失不見。
“小九,小九!”
張九陽猛地驚醒,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望向四周,夕陽依舊,清波徐徐,彷彿剛纔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一個膘肥體壯的大嬸將他搖醒,關心道:“小九,伱剛剛靠着柳樹睡着了,身子一顫一顫的,叫了半天才醒,可別是中邪了。”
頓了頓,大嬸望着那條河,小聲道:“以後別在這裡擺攤了,小云河裡……淹死過人。”
張九陽謝過對方,原身在清河縣裡長大,和許多街坊鄰里都熟悉,這位大嬸是在西街口殺豬的王嬸,別看是女人,殺起豬來卻十分乾脆利落。
王嬸見他面色煞白的樣子,輕輕嘆氣,而後從地上的籃子裡拿出了一塊拳頭大小的豬肉。
“別跟嬸客氣,雖然是邊角料,但吃起來依然香。”
說罷她提着籃子離開,張九陽心中有些暖意,他轉身望着小云河,心道還好那只是一場夢。
只是胸口什麼東西還在發熱?
張九陽伸手掏出,而後瞳孔一凝。
那是一張黃色的符籙,被疊成三角狀,用一根紅繩串起,正掛在他的胸口。
這是林瞎子曾送給原身的生辰禮物,原身一直佩戴在胸口,只是此刻最下方有了些焦黑印記,彷彿用火燒過。
張九陽用微微顫抖的手掌將符籙展開,依稀能看到上面用硃砂寫着一個聻字。
傳說人死爲鬼,鬼死爲聻,故而一些驅鬼辟邪的符籙上會寫着‘聻’字,鬼物見之驚懼,少數地方在建房子時還有埋聻磚的習俗,也是爲了辟邪。
剛剛……不是夢!
張九陽心中驚懼,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麼,開始在河岸的草叢中小心尋找。
片刻後,他扒開一處草叢,看到了一顆漆黑的眼珠,那豎起的瞳孔還在微微轉動。
咕~~
肚子中再次傳來驚人的飢餓感,張九陽望着那顆眼珠,本該害怕的他卻忍不住嚥了咽口水。
“鍾馗嚼鬼……鍾馗嚼鬼……”
他心中突然浮現出一個驚人的猜測,腦海中那鍾馗畫像的能力,該不會就是……
一想到此,他下意識有些反胃,但與之伴隨的,還有一種令他渾身顫慄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