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這是什麼?”樑應好奇地玩着公西意的手指,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環兒。好奇心驅使他要把這個圓圓的東西取下來。若是平日裡在什麼地方見到了,他未必有這麼大的好奇心,但是這實在是不起眼的東西,竟然出現在母妃的手上。
公西意任由他玩耍,甚至從手指上取了下來。“你猜。”
樑應試着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但是太大了。手上一滑,掉在了地上,順着石板鋪就的地面滾了很遠,直到有人一腳踩在上面。樑應着急了,跑過去推那人的腳,想要拿回來。公西意的卻笑道:“良德皇后……怎麼也不讓人招呼一聲。”
徐恩移了移步子,低頭看見樑應小心翼翼地撿起那一枚亮晶晶的銀環,這個她見過……在樑簡的手上見過一模一樣的。誰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樑應捏着它,小跑到公西意的身邊,從衣袖中拿出擦汗的錦帕,擦乾淨後小心翼翼地戴在公西意的手上。
公西意憐愛地撫了撫樑應的頭:“怎麼不給良德皇后行禮?”
樑應這才乖巧地問候徐恩。
這一幕,讓徐恩十分不適。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胸口就像是鬱結了一口氣,怎麼都上不來又咽不下去。她以爲……“本宮,是因爲連嬪的事情來的。”說完,看看樑應。公西意明白她的意思,柔聲哄道:“應兒,你去裡面陪弟弟,弟弟該醒了。”
樑應敏感地聽見了連嬪這些字眼,警惕地看了徐恩一眼,然後很聽話地跟着流姻進到內殿的廂房裡去了。公西意則是拿出了待客的禮數,她以爲最先找上門的會是姜鬱洱,那女人比她想的要能沉得住氣。
“坐吧。”雖然是在上水宮,率先說話的卻是徐恩。
公西意低頭,默默地坐在離徐恩空出一個座位的地方。“不知良德皇后要說什麼。”
“本宮以爲,這件事該息事寧人。皇上憐愛你,又疼愛孩子……六年前的事情,如今再拿出來,只會擾的後宮不得安寧。蕭兒的事情還沒查清楚,這纔是當務之急要做的。賢妃也該爲皇上分憂,連蕊的父親是衛北總督,正值出征之季……還有姜家的勢力,想着這些,連嬪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公西意看着徐恩,覺得驚訝而又無奈。她當然知道姜家是難以撼動的,看看樑辰的姜鬱冰的事情就知道了,可是萬萬沒想到想讓她息事寧人的竟然是徐恩。這可真是一位好皇后,公西意乾笑着,不知怎麼解釋。
“皇后娘娘,我……”她真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連嬪的事情從頭到尾都不是她的意思,根本就是樑簡在折騰。她承認樑簡很愛她,很愛孩子。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他動連家是爲了給她出氣……怎麼說樑簡都是一個很有政治頭腦的皇帝,表達愛意的方法千萬種,他最不屑的就是用這種傷人不利己的吧?
“賢妃,你要爲皇上想想……”
公西意汗顏,她正在爲皇上想啊……
“賢妃,你要爲後宮的安寧着想……”
公西意更加汗顏,她一直都很推崇後宮的安寧啊。是樑簡一直在攪動後宮勢力,爲他自己謀取一個出口,從而拿到實權!這麼大的政治陰謀,大家都看不出來嗎?她還能怎麼爲樑簡着想,最好的方法應該是不擋路吧?一時間她竟然很同情這些女人。
爲什麼她們在宮裡,就慢慢變成的邪惡?應爲這些掌權的男人,硬生生建立了一套滋養惡,壓抑善的制度。本來惡就比善來得容易,來得迅猛。只不過沒有一個女人能從這個制度中逃離出去罷了,她也不例外。
“良德皇后,六年前的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皇上大力查辦這件事,也不僅僅是六年前的事情,還有前段時間德妃的死因……總之皇上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皇后娘娘不必過於憂心,他有分寸的。”公西意實在是看不過去,徐恩這憂心忡忡的樣子。其實在這宮裡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少操心。尤其是對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操那份閒心幹什麼?不僅沒有任何作用,到頭來反而會變成別人手裡的把柄,害了自己。
“你勸一勸皇上……”徐恩焦急起來。
公西意更加不解了,但還是好脾氣地答應了:“有機會我會勸的。”
這話倒是不假,若是實在抓不住姜鬱洱身後姜家的小辮子,她也會盡力爲連嬪求情的。畢竟這跟連嬪的關係不大,她只是個背黑鍋的,不至於鬧出人命。在連連的保證中,公西意才送走了徐恩。當宮殿裡靜悄悄地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兒,但又說不上來。總覺得怪怪的,異樣地氣息像風一樣,一去不復返。
樑蕭身子已經調理了一個多月,但依舊不見成效。人倒是精神起來,但總不能開口說話。越玉龍也很費解,依照醫理早該開口了。甚至每日的按摩,也沒多大的作用。蕭兒站起來,還是很困難,最多能坐着,就更別提走路了。
公西意有些心急,但是每當看到越玉龍一臉鬱色,就不忍再逼問什麼。
“他已經對自己的醫術產生懷疑了!”越芒丹興奮道,這可是二十多年來的頭一回啊!以前越玉龍在行醫救人上多傲啊,彷彿世上就沒有他救不了的人似的。趁着這個機會,越芒丹好好地嘲笑他了一凡。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高興?”公西意漠然地看着越芒丹,她都快急死了。
越芒丹瞟了樑蕭一眼,摳着指甲道:“這個……咳咳,我錯了。我不該在你悲痛欲絕的時候幸災樂禍,更不該當着蕭兒的面幸災樂禍……不過真的很奇怪啊,你說這孩子全身上下該診治的都診治了,越玉龍都拿出他的畢生精力了,怎麼就不見好呢?”
“芒丹,就算是神醫,也總有治不好的病人。”公西意嘆氣,沒關係她不會放棄的。總有一天,她的蕭兒能活蹦亂跳,歡聲笑語地在她身邊。
“怎麼不見樑應那小子?”
“他今天又早課和晚課。”公西意一邊給樑蕭按摩,一邊道,“阿簡跟我提了,讓我把藥藥和緣緣接回來。我答應了,但是什麼都沒做。芒丹,你說我該不該接他們回來?”
“爲什麼不接?”
“蕭兒的事情,我還是有陰影。身邊有孩子,我總是難以安心,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的。我跟你說實話好了,這話我可不敢讓阿簡聽到。”公西意認真看了看門外,確定沒人旁聽之後,才用愧疚的語氣說出口,“比起阿簡,我更相信我二哥。”
越芒丹一點兒都不驚訝:“這是事實,有什麼好抱歉的。”不看公西誠做了什麼,單看這個人,只能說這是一個值得安心託付的一個人。“比起越玉龍,我也更相信你二哥。”
“……”公西意黑線,“你不會……”
“早就過去了。”越芒丹目光裡帶着火焰,“你二哥要是但凡有一點點喜歡我,別說是瞎眼,就是斷命我也覺得值得。但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眼睛也能看見,命還好好的,卻沒有一丁點愛的感覺。”
“……”公西意繼續黑線,“這話你也不能讓越玉龍聽見。”
兩個女人相視,大笑開來。小時候的事情,總能拿出來說道說道,並且記得格外清楚。
“還是接回來吧,畢竟是你和樑簡的孩子。你難道不想他們?”越芒丹道。
公西意點點頭:“是啊,想啊。當然要接回來。你呢,你和越玉龍不打算要孩子嗎?都在一起幾年了,他一定很想要吧?”
越芒丹高傲起來:“讓我生孩子?他什麼時候把蕭兒治好了,我就考慮考慮……我家姑娘的爹,怎麼也要是絕世神醫吧?怎麼能在他的行當裡有敗筆。”
公西意無語地笑道:“我還真是看不懂你,只要自己想要就要一個孩子,哪有這麼多門檻兒?不過我還真想不出你和越玉龍的孩子會是怎麼樣的,要是個男孩兒,估計會像你一樣野,要是女孩兒說不定會像越玉龍……”公西意笑得動人,樑蕭盯着自己的母妃,即使不能說話,他也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這樣,才能讓母妃回來。
就在公西意和越芒丹說說笑笑的時候,流姻匆匆地進來道:“長公主要見娘娘。”
“止心?”公西意很驚訝,“快請進來。”
越芒丹用眼神示意,自己到後殿逛逛,畢竟不是從宮門進來的,她不想惹人耳目。公西意點頭,送她出了側門。才收拾了桌上的茶點,就見止心風塵僕僕地走進來。從她回宮後,止心就沒來過,她從樑簡那兒打聽了,才知道之前止心一直跟着忽哲宇在西北,最近纔跟着忽哲宇回源京。
“出什麼事兒了?”公西意直覺是有事情,不然止心不會這麼慌張。
止心看見公西意才鬆了口氣:“姐姐沒事就好。”
公西意笑了:“你這麼着急地入宮,不會就是來確認我是不是還好好活着吧?”
止心嗔怪道:“姐姐還能笑得出來?你不知道外面都亂套了!今晨我纔到侯爺府上,就聽人說……皇兄要整治什麼人。我只當是他們的那些事,就沒放在心上。但後來多問了幾句,才知道是宮裡的事情。姐姐,連嬪自盡了,你知道嗎?”
公西意的臉部抽動了一下:“你說什麼?誰?”
“連嬪啊!”止心皺眉,“也不知人是死是活,但我只想着這是要一死了之,聽說她寫了什麼東西,我生怕她不甘心,到了到了的再害姐姐一回!姐姐被她害的,還不夠嗎?”
公西意手心兒開始冒汗:“止心,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沒有害我,六年前的事情,是另有人謀劃的,跟連嬪無關。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受害者。但……她不是被你皇兄的人帶走了,怎麼會自盡,我以爲……”
“姐姐,你可別做……”止心抓住公西意,生怕她再去找皇兄,“只要你沒事兒就好,其他人的事就別管了。宮裡這潭水越來越深,我就怕姐姐哪一天也被捲進去。姐姐就聽止心一句,爲了皇兄爲了孩子們,這件事你也別再過問。那些人想要害姐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知道止心有多害怕嗎?”
公西意感覺到止心抓住她的手,都在顫抖。她才作罷,安慰道:“你怕什麼,鬥來鬥去只要你皇兄在,我還能出什麼事兒?放心吧。”
“姐姐,蕭兒的事……皇兄不是也在……”
“止心,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公西意的手握住樑止心的肩膀,“到底怎麼了?”
樑止心搖頭,面色沉重:“姐姐,哲宇和皇兄這些日子,總是吵起來。皇兄的脾氣根本就沒人琢磨地清楚,我怕哲宇……朝堂上已經有人在排擠他了。過些日子,他又要出征南臨,我怕他被人算計……”
公西意聽了止心的話,面色才平緩許多:“止心,你要相信忽哲宇。客觀地說,你皇兄不會讓忽大將軍出事兒的,他還指望他收復失地,一統江山呢。起碼這幾年不會……”公西意最後一句話,也只是點到爲止。她瞭解樑簡,也大致瞭解皇帝這個角色。
“姐姐,徐家的人來見我了。”樑止心終於放下了防備,說道了她今日的來意。
公西意一時間還沉浸在忽哲宇的話題上,突然有些轉不過來:“徐家?哪個徐家?”
“徐恩……”止心壓低聲音,“徐家和範家是世交,範家和忽家又是幾十年的兵馬之交。昨日我還未進城,徐家的老太爺就在城郊見了我。是他託我帶話給姐姐的。”
公西意摸不着頭腦,她和這些大家世族一直都沒什麼交集。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當初要“清君側,除妖女”的領頭羊就是徐家,這是個古老的大家族。公西意對這樣的家族,一直都抱有敬畏之心。
“他要你帶什麼話?”
“他說,只有姐姐保得住良德皇后,才能保得住皇兄……”止心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她更不確定她要是不帶話,是不是就算是得罪了徐家?忽哲宇已經得罪了不少人,她不願再讓他在朝中樹敵。
公西意仔細品味了一番,這是威脅嗎?
此時還是在雲裡霧裡,良德皇后怎麼了?她如何去保徐恩?就在她陷入思考的時候,門外的天空一陣驚雷,緊接着就是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頓時大雨傾盆。雨水伴着泥土的氣息,像是一陣蒸騰,竄進公西意的鼻腔裡,這是溫熱的泥土味。止心皺眉,宮院裡的丫鬟們四處奔跑,忙着關上四處的房門。
流姻也從後殿跑回來,伸手要關門,卻被公西意止住了。
她分明在這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中,看見了一個女人狼狽的身影。那女人一身華貴的鳳袍,戴着精美的鳳冠,通身被水澆透。灰濛濛的大雨裡,飄搖着爬跌着,衝了過來。止心的瞳孔震動,大喊着:“關門!流姻把門關上,別讓她進來!”
流姻下意識的動作就是關門,哪怕瘋了一樣跑過來的女人,是皇后。這女人身後追來了很多官兵,個個手裡都拿着長矛和弓箭。公西意的脊背發冷,她推開流姻。拿起牆角的傘跑到瓢潑大雨中。傘似乎沒什麼作用,公西意的大半個身子都溼透了。
通天的雷雨聲裡,參雜着流姻的尖叫:“娘娘,回來!那是個瘋子!”
止心也在尖叫:“姐姐!”喊着也跟着跑了出去,她知道這很危險,她比公西意要熟悉這些陣仗,皇兄這是要處死徐恩……處死徐恩。
公西意跑到徐恩面前,這女人好像真的瘋了,她整個人都趴在雨水中,伸手抱着公西意的腳,想要借力爬起來。公西意蹲下,雙手攙扶着徐恩。她整個人都是蒙的,到底發生什麼了?一個月未見,就已經變成了這般模樣……
“你們好大的膽子!”公西意極力讓自己看起來有威嚴,想要震懾身後的男人。
“這裡是後宮!這是皇后!你們要做什麼?出去!滾!”公西意抱着徐恩,癱在雨地的徐恩,“來人啊!流姻!叫人來!”
止心拽着公西意,嘶啞着嗓子喊道:“姐姐你瘋了!你看不明白嗎!這是親軍!是隻有皇兄能調動的親軍!你鬆手啊!你鬆手!”止心一根一根地掰着公西意的手指,公西意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推開止心。
她絕對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決不能。
就算徐恩萬惡不赦,也不該在她面前。在她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徐恩虛弱地嗓音傳來:“求求你……西意,求求你,救救我……”
親軍中引發了不小的騷動,誰都沒想到,徐恩會逃跑……會逃到這上水宮來。皇上並沒有說明,這樣的情況怎麼辦?他們停下來,和公西意對峙。另外一面,他們去派人稟報皇上。趁着親軍舉足不前的時候,公西意半拖半抱着徐恩,扶她進屋,流姻無奈於自家主子的作爲,只好上前幫忙。止心也無可奈何,任由公西意做了。
公西意將渾身發抖的徐恩安置在暖和的軟榻上,倒來熱水。她什麼都沒問,她知道樑簡這麼做,一定是有道理的。所以她什麼都沒問,只是囑託流姻,去取來乾淨的衣服和鞋襪。甚至問了一句:“良德皇后,要不要沐浴?”
止心根本不懂公西意在做什麼,雖然她也不知道徐恩做了什麼。
慢慢的,徐恩漸漸平靜下來,眼睛裡沒有了惶恐,卻變成一片死灰。
說到底,她都已經輸了。她輸給了姜鬱洱,輸給了忽哲黛,更輸給了樑簡。
可她不服。但公西意卻說,這是皇后!
走到這一步,她終於知道,爲什麼是公西意。爲什麼公西意可以擁有那枚指環,和樑簡手上一模一樣的指環。她緩緩地閉上眼睛,咬碎了嘴裡的那顆苦果。
耳邊隱約傳來:“平南皇后駕到——”隱隱約約的,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