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樑簡低聲吩咐洪泉:“把正慶王請上來。”
公西意吃着可心的糕點,看着盈盈歌舞,是不是再飲一口仙茗……人生樂事啊。盤算着時間到了,一擡頭。好一個珠光寶氣的小王爺,和幾年前大有不同。其實幾年前是什麼樣子,公西意也記不大清楚,但能確信一定不是眼前這模樣。
白玉鑲金的腰帶,紅石嵌套的頭冠,脣紅齒白的樣子竟讓她想起了紅樓夢的賈寶玉。
“見過皇兄,見過皇后娘娘、貴妃娘娘、賢妃娘娘……”樑勁一笑,一口大白牙。
忽哲黛淡淡頷首,姜鬱洱淺淺一笑,風範十足。只有公西意一面拿着銀針剔牙,一面打招呼:“幾年不見,正慶王圓潤了不少啊。”
樑勁頓時臉上一僵,立馬反擊:“幾年不見,娘娘愈發年長了。”
樑簡打斷兩人不着調的對話,明明纔是第二次見面,怎麼就能這麼不客氣呢?“樑勁,如今你也二十有六,此次回京就定下吧。”
“是,全憑皇兄做主。”樑勁非常順從。
“今日是乞巧,不知咱們慶王爺能不能討個巧呢?”忽哲黛看看樑簡,像是打趣似的說道。樑勁正想回絕:“皇后娘娘……”
公西意撓撓鼻子:“年年乞與人間巧,不知人間巧已多。慶王爺這麼玉樹臨風,儀表堂堂的,還愁被月老給忘了不成。就怕桃花運太旺盛,變成桃花劫就不好了。這巧,還不如不討。你說是不是?皇上。”
公西意的目光刺啦刺啦的,樑簡如芒在背,託辭道:“賢妃說的有理,何需乞巧……樑勁若是有心儀的,儘管跟皇兄開口。”
公西意轉開目光,心裡想的卻是:昏君,昏君,昏君……還要強搶民女不成?
樑勁看着公西意,問道:“是嗎?那我要是……要她呢?”他伸出手,直指公西意。四座皆驚,敢這麼指着賢妃娘娘的,還是頭一個。
樑簡皺眉,看着樑勁沒有說話。
公西意突然意識到好像有人在指着她,還揚言要她?公西意非常同情地看着樑勁,他是覺得人生在世非常無趣,所以撥弄龍鱗玩兒嗎?還是……逆鱗。公西意頓時覺得樑勁這人很有意思。
“皇兄,你方纔還說,臣弟可以儘管開口呢。”樑勁的手就這麼直直的指着,絲毫不畏懼樑簡着火一樣的目光。公西意側身低聲調笑樑簡:“皇上陛下啊,你知道什麼是不作死就不會死了吧?”
樑簡輕輕推開公西意,看着樑勁。這小子敢讓他當衆下不來臺,有骨氣。
“樑勁,你是說你心儀的人是有着四個孩子的母親?還是有着夫婿的婦人?還是朕的妃子?亦或是大梁賢妃?”公西意一臉黑線,婦人……
樑勁執着地看着樑簡,半天沒有說話。
之後清清嗓子乾咳一聲道:“皇兄,你說什麼臣弟真的聽不懂。不過是要個宮女,可當不起這麼大的帽子。這纔回京幾天,就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臣弟的作風。”
宮女……公西意無意識地指指自己,然後帶着極其糟糕的預感扭頭,她身後正站着流姻。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了這個宮女身上。
樑勁放下了手,淡淡道:“臣弟自然不會強求,就只當皇兄開了個玩笑。”
“君無戲言。”樑簡手指輕輕滑過膝蓋,站了起來,“一個宮女,朕賜給你便是。你是大梁的王爺,這宮女又是賢妃的人,一樁妙事。朕就把她賞給你,做個侍妾。”
樑勁笑着下跪,謝恩。看着公西意一臉蒼白,他勾起了嘴角。
“不,臣弟不缺侍妾。”樑勁直直看着樑簡,“臣弟要她做……王妃。”
頓時一片譁然,公西意雖是驚訝但更多的是擔心。而流姻徹底慌了,快哭了一樣看着公西意,她是娘娘的丫鬟啊!怎麼會這樣!
樑簡皺眉:“這不符合規制。”
“皇兄,當年賢妃入王府時,可是以王妃之位迎入的。皇兄爲什麼不能把流姻賜予臣弟做王妃呢?”樑勁歪歪腦袋,隨口問道。公西意感覺樑簡就像是被牽着鼻子走一樣,她很不滿地看着樑簡。她纔不相信樑勁真的對流姻有意,這顯然是兩兄弟在鬥氣,憑什麼把她的流姻牽扯進來?
“樑勁……”
“那就侍妾好了,臣弟日後也能慢慢讓她變成王妃。”
“夠了!”樑簡站起來,忽哲黛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微微搖頭,好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似的。樑簡這才沉住氣:“好,朕如你所願。”
“謝主隆恩。”樑勁乾淨利索地再扣頭謝恩,公西意卻緊緊捏着扶手,她忍。不爲她自己忍,也要爲流姻忍忍。她終於切實體會到了當年誠王八的感受,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人販子,流姻以後會怎麼樣?
樑勁退下去後,歌舞昇平。
公西意被眼前的眼花繚亂弄得不耐煩,一波又一波的人來給上水宮賀喜。她連應付的心情都沒有,流姻強撐着笑了一陣,公西意就讓她回去休息了。樑簡作勢回了所有人的關切,也就沒人再來煩擾公西意。
“你不給我解釋,我跟你沒完。”
“這樣不好嗎?”樑簡有些不耐煩,“一個宮女,王妃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王妃?得了吧……”公西意壓低嗓子跟樑簡爭吵,“沒有後臺的王妃,能好過嗎?能不被樑勁那羣鶯鶯燕燕欺辱,你們覺得是恩賜了天大的榮光?阿簡,萬一……流姻這輩子就毀了。”公西意沒有說,她只是希望流姻能嫁給一個愛她的人。
“聖旨已下,多說無益。”樑簡不再看公西意,專心在舞池中。
公西意道:“不可理喻。”
忽哲黛大概是聽見了公西意的話,姜鬱洱自然也是聽見了的。但兩人都是聰明人,都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忽哲黛時而淡笑,時而低語,樑簡也與她交談一二,說的大多是宮中的一些事務,就像是上下級在彙報工作似的。
姬妃帶着舞女們獻上了一曲月華,此舞描摹地是盛夏荷池上的月光和花葉間的暈染。本是極靜極柔的舞曲,被姬妃一編,靈氣盡顯。就連全無心思的公西意,一時間也被吸引了。一花一葉皆有生命……公西意歪着頭看姬妃翩翩起舞的樣子,愈發覺得這樣有靈性的女子,被禁錮在深宮裡,着實可惜。再偏頭,更來氣。
樑簡只顧着和忽哲黛商議什麼,根本就沒看一眼。
一曲月華,獻錯了人。而月華曲畢,鼓聲點點。公西意皺眉,上一曲餘韻全被這震天的鼓點給破壞了。一個身着勁裝,腳蹬馬靴,手持長鞭的身影翻身上場,那鞭子在空中抽的響亮,待公西意看清了來人,大吃一驚。不是別人,正是範英。
她踩着鼓點,纏着軟鞭,就這上一曲的水墨佈景,上演了出征舞。
稱得上氣勢恢宏,公西意心裡讚歎,不愧是將門出身。但是就舞蹈本身來看,氣勢有餘,藝術不足。跟月華比起來,就相差甚遠了。
樑簡突然稱讚道:“英妃好舞藝。”他一開口,衆人當然會附和,頓時月華這樣讓人驚豔的一舞,就被拋之腦後。公西意只是苦笑,姜鬱洱卻開口問道:“不知賢妃對着兩種截然不同的舞,有什麼灼見。”
樑簡看她,忽哲黛看她,姜鬱洱看她,連範英也在盯着她。
“月華起的輕,落的也輕,中間卻是及豐滿的。戰鼓起的重,落的也中,中間卻是輕盈的。就像是書中所言——人各有所好,有人愛菊,有人愛牡丹,我獨愛蓮花罷了。看了姬妃的月華,讓我想起了書中兩句詩,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好舞,好曲……”
姜鬱洱道:“都說賢妃書讀的多,如今看來倒不是虛言,我倒不知哪本書上,有這樣兩句精妙的詩,皇后娘娘看過這樣的書嗎?”忽哲黛目不轉睛,淡淡道:“自然是看過的。貴妃問了賢妃,本宮倒想知道貴妃的高見。”
姜鬱洱道:“賢妃也說了,人各有所愛,我就喜歡牡丹。戰鼓一舞,舞盡大梁風采。”
良久不說話的樑簡突然插話:“朕也以爲,戰鼓頗能展現我大梁軍威,貴妃眼光不俗。洪泉,傳朕旨意。”
公西意在心底冷笑,那通篇的官話沒聽懂。只聽見了封號,就像她當日瞥見時所想的一樣,武惠妃……大梁武惠妃,直接從正三品升到了正一品。等到範天北平定西南,範英該再來一曲號角之舞,到那時,就該是皇后了吧?正清宮已經空了好久,聽說徐恩養的花花草草,都快死絕了。
Wшw .тт kan .CO 戲都看完了,今晚樑簡也該到範英那兒留宿一晚。公西意突然就乏了,她未置一詞,起身離席。明日不知又有多少流言蜚語等得呢。她是仗着樑簡寵她,纔敢這樣肆無忌憚。但是她又不是寵物,被主人玩的團團轉,還要搖尾巴不成?
臨祿宮與上水宮挨着,也是宮裡距上水宮最近的宮殿。從鏡湖回臨祿宮,必然要經過上水宮。公西意爲流姻的事鬧心,又對這皇宮的浮華失望。
剛到宮門口,就見到一蒼老的身影在焦灼地等待着。
“陳公公?”公西意驚訝道,只是幾年不見,他便蒼老成這樣了?陳昇張張口,又沒說什麼。當初公西意離宮,他名義上是去了皇后宮裡,實則被貶到了敬事房。
“你不是已經離宮了嗎?”公西意回來的時候,問過樑簡,樑簡只說因陳昇年歲大了就送回鄉養老了。
“老奴一直在敬事房做事。”陳昇面色很是焦急。
公西意問道:“是爲流姻的事情來?”宮裡的消息,總是以光速傳播。流姻是孤女,自小被陳昇養大的。在遇到公西意之前,做的一直都是粗使丫鬟的活,是她硬要了這姑娘做貼身丫鬟的。她和陳昇,該是情同父女。
“是,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陳昇異常小心。
公西意點頭,她帶陳昇到了上水宮的後花園,這裡極爲僻靜,四處全無藏身之地。兩人才站定,陳昇便“噗通”一聲跪下來:“賢妃娘娘,流姻萬萬不能嫁給慶王爺,萬萬不能啊。”
公西意慌了:“陳公公,你這是做什麼!你起來!有話好好說。”
陳昇想過,這事可以去求皇后娘娘,可是當初爲了保他一命,她已經做得夠多了。流姻的婚事,皇后是沒辦法插嘴的,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公西意了。
“老奴只希望流姻能熬到出宮的年紀,嫁給一個普通人,過哪怕清貧的日子。”陳昇猶豫着,他是不是要跟公西意說,但是不說就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公西意嘆氣:“我也不想,可皇上的聖旨,誰能改?”陳昇決定豁出去了,他知道公西意是真心對流姻好的,一定不會害她。
“娘娘,流姻並非是老奴的養女,而是親生女兒。”
公西意:“親……親生……”
“陳王府滿門子息,當年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唯獨陳王四子,瞞着世人活了下來,還在這大梁的皇宮裡做了公公。大梁建國前六年,陳四十七歲。當時的陳王府,往來皆是賓客,而他是陳王最疼愛的小兒子,陳世子。那一年,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劫,陳王府的所有人卻遇到了滅頂之災……”陳昇就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賢妃娘娘,老奴乳名……陳四。”陳昇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坦白了一切。
“賢妃娘娘,當年活下來的不只老奴一人,還有……尚在襁褓中的流姻,她生母姓楚,故名楚流姻。當年滅陳王府滿門的,正是樑王和忽年濤……娘娘,老奴無心報仇,但陳樑兩家隔着上千條人命,其中有流姻的生母,祖父母,叔伯……她決不能嫁進正慶王府。”
公西意鼻尖冒着虛汗,嘴脣卻有些乾裂。有些回憶,不如不憶;有些事情,不如不知。世上最重的是人命,最輕的也是人命。
“我知道了,陳公公請回吧。“公西意突然又問道,“公公爲何去了敬事房,皇上知道這事嗎?”她怕樑簡知道,如此害怕。
“皇上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皇后娘娘冒死保了老奴一命。敬事房很好,清淨。”陳昇道,“但皇上不知流姻的身世,娘娘……念在流姻這麼多年對娘娘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求娘娘保她一命。來世,陳昇做牛做馬,報答娘娘。”
公西意的心,糾結而痛苦。她無法答應,因爲她不是樑簡。
仗着樑簡的愛,是可以任性的,但是卻改變不了很多事情。因爲在愛之前,首先他是皇帝,而她只是被賜予位分的妃子,一位寵妃……僅此而已。
“娘娘,你怎麼回來這樣晚。”流姻站在房門口,翹首等待着。她早已按公西意的喜好,準備了沐浴的熱水,鋪好了乾淨柔軟的牀鋪,薰了她喜愛的香。
公西意看着她,眼角有些溼潤。這何止是忠心耿耿?用心便動情,流姻最好年華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她身上。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日常起居,她的起起伏伏……她無以爲報。
“流姻,你願做王妃嗎?”公西意問。
流姻猶豫了片刻,點頭。“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願不願意,都是要遵旨的。娘娘,奴婢做什麼王妃,是高攀了……哪有不願的道理。”
“不是皇上的旨意,你還願意嗎?跟我說實話,流姻。”公西意迫切地盯着她。
流姻很爲難,她跟不想讓娘娘爲難。她又點頭。
“爲什麼?”公西意逼問。
“哪有誰是不願做王妃的,娘娘。這京城裡的小姐們,誰都是願意的。奴婢只是個出身低微的,這是對奴婢的擡舉。”公西意嗤笑:“流姻啊,你覺得是王妃好,還是宮裡的妃子好?要是讓你選,你選哪一個?”
“娘娘,你又胡說什麼呢。早點睡吧。”
公西意卻拉着她,不讓她走。“我問你話呢。”
“都好都好。”
“是都不好吧?”公西意看着流姻,“若是你願意,你當時哭什麼?怕什麼?躲什麼?”
“娘娘,你就別爲難奴婢了。”流姻眼眶又紅了起來,“皇上的旨意已下,是萬萬不能收回的,就算奴婢不願意,那又如何?娘娘這些日子已經和皇上鬧了又鬧,奴婢怎麼忍心再讓娘娘爲這事兒跟皇上鬧?
公西意突然放開了流姻的手:“我知道了,你也早點睡吧。”連流姻都懂的道理,她又怎能不懂。爲小事跟樑簡鬧彆扭,那叫情趣;要是違抗聖旨,一樣還要砍頭的。當初她又何嘗不是被束於一道聖旨,她又何嘗不是選擇了妥協?後來,她的身解脫了,心卻被綁住了。
那流姻呢,流姻會不會失了身又失了心?最後一無所有……若是有一日東窗事發,樑勁可會護她身心周全?樑簡是皇帝,他尚做不到,樑勁又有多大的指望?以後會有更多這樣的爲難,會上演更多的戲碼,樑簡會越來越皇帝,她會不會越來越妃子?
也許,她該再軟弱一次,再無恥一次……
是該勸樑簡,還是該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