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是干政,但這事兒得說道說道。”公西意好不容易見到樑簡,大有拉開陣勢辯駁一番的氣勢。
樑簡縱是一身疲倦,想來上水宮討個清靜,也耐心聽公西意說。
“副相是什麼概念?豈不是讓他跟姜禮搭檔?”公西意想說的其實是,副相啊!不就是國務院副總理嗎!
“有什麼不妥嗎?”樑簡看公西意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笑道,“你大哥可比你坦然許多。”公西子安在朝堂上,舉止沉穩,縱然升官大喜,他眼中也不見一分狂喜或惶恐。彷彿遇到了極平常的一件事。如此喜怒不形於色,讓樑簡更加看好他。
“可是……我大哥還年輕……”公西意實在找不到理由反對,憋出這麼一句。
樑簡大笑:“年輕?與姜禮相比,是年輕許多。意兒,你大哥長你十歲,今年也有三十八了,再過兩年,已近不惑。”公西意呆滯地看着樑簡,是哦……大哥都快四十了。好歹也是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人,確實稱不上年輕。
“西意,我需要幫手。”樑簡環抱着公西意,語氣裡帶着滿滿的疲倦,聽得公西意心軟,“姜家未必都是貪權的,但我還是不能心軟。牽扯的人或有無辜,但……權臣,是大梁的弊病,你懂嗎?”
他不知道,他說的意兒能懂多少。但這些話,他能說的人越來越少了,往後可能一個都沒有。那些他信任的,都將被拉進大局,變爲他不能盡信的。他需要制衡,六部分權,削減相權,鞏固君權……意兒,又怎麼會懂?
“理論上,我還是懂的。”公西意驕傲的點點頭,好歹她也是個通曉古今中外史的高材生,雖說後來讀的是商科,但這最基本的知識,她還是明白的。不然豈不是辜負了偉大的祖國對她的九年義務教育?
“理論上?”樑簡看着公西意得意的小臉,鬆開手拉着她坐下,“那你跟我說說,你都懂什麼?理論上又是哪個程度?”
公西意腦袋瓜轉了轉,現在的大梁,並不是傳統封建社會的君主專制,中央集權。政治發展的程度,大概在漢朝前期那個階段吧。外戚強權,內憂外患……只是不知道,樑簡會不會變成漢武帝那樣的皇帝……但願不會。
“理論上呢,邪不壓正。你都如此兢兢業業的治政了,不想成明君也難。”公西意終究還是裝傻了,她說與不說都於事無補。
樑簡覺得好笑:“你這張嘴,除了阿諛奉承,還能說出什麼好話?”
“阿諛奉承也是一門藝術。”公西意很正經道,“阿簡,我都這樣說盡好話了,等到那一日……能不能給公西家留些餘地。”
樑簡沉默良久,才問道:“什麼餘地。”
“選擇的餘地。”公西意挽着樑簡的手臂,懶懶散散地靠坐着,“我可不願公西家成第二個姜家,說是外戚……大哥也是正宗的外戚吧?”
“不會那樣。”樑簡肯定道,他爲了這一切,已經放棄了太多太多。現在剩下的,唯有西意而已。他再理智,也抵不住她的疼,她的傷,她的命,她的心。“你雖有妃位,可我從未把你當做後宮中的妃子。意兒,你是我的妻子。”
樑簡這樣說着,他也清楚妻子這兩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但他總覺得愛這一個字,不夠肅穆,不足以表達他的情誼。公西意把頭埋在樑簡懷裡,心裡卻是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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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婚?”公西意喝着茶,一臉驚愕。昨晚樑簡什麼都沒說,這麼大的事情他竟瞞着她。
樑慕傾撲在公西意的腿邊,哭的梨花帶雨:“嬸嬸,從小你最疼慕傾了。你去跟皇叔說,皇叔一定會收回旨意的。慕傾不想嫁入範府,那日皇叔問了,慕傾說的明明就是姜維公子。”
公西意看樑慕傾哭成這樣,心軟地半扶半抱起她:“起來好好說話。”她早該料到的,之前她一門心思要慕傾和範天北培養感情,樑簡也是答應了。奈何事與願違,慕傾不僅無意於範天北,許是樑簡一味撮合,慕傾反而更厭。
這半年來,也不見樑簡有什麼動靜,現在她才明白。無論兩人是否中意,只要樑簡下定決心,這婚是不成也得成。再說慕傾屬意的姜維,偏生是絕不可能的人。
“你當真對姜公子有意?”公西意細細問道。
樑慕傾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皇叔只爲他自己着想,從不爲慕傾想想。那範天北是個鄉野出身的粗鄙人,皇叔卻叫我嫁他。嬸嬸也是見過的,那人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完整,只知道舞槍弄棒!慕傾說什麼也不願嫁給那樣的人。”
公西意失笑,到底是小女孩心性。姜維是京城裡有名的風流公子,本就招女孩子的喜歡。而這範天北,要是有範天南一半的風流倜儻,慕傾也不會這般抗拒。範天北,公西意也是見過的,習武出身,身形彪壯,據說是範老爺子一手帶大的,精通武藝,神於用兵,在風沙中闖蕩過來,自不如姜維那些富貴公子的細皮嫩肉,風韻雅趣。
“嬸嬸,你倒是說一句話來!”樑慕傾急了,搖晃着公西意的胳膊。
公西意無奈道:“你嘴裡口口聲聲的粗鄙人,可是爲大梁立下汗馬功勞的一等將軍,御封的大元帥,那是拿過帥印的。嬸嬸自然不求你對他有所仰慕,但是慕傾。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是先帝最疼愛的掌上明珠,你是大梁的朝歌公主。就算你不喜武將,也不該用言語那般詆譭不是?人家舞槍弄棒是在保家衛國,這是憑真功夫的,可不是耍耍嘴皮子,做做樣子。”
“可是,這與我何干!”樑慕傾急了,“莫非連嬸嬸都不管慕傾了?皇姨娘說,只要嬸嬸幫慕傾說話,皇叔一定能改變主意的。”
“慕傾,不是嬸嬸不疼你。”公西意嘆氣,“你都十六歲了,很多事情並不是你眼睛裡看到的那樣。”她是先帝遺女,往後的路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走。
“我不管!”樑慕傾哭的更厲害了,“慕傾纔不要像止心姑姑那樣!慕傾不要嫁武將!皇叔一定是記恨當年父皇把止心姑姑許配給忽哲宇,才報復在我身上!嬸嬸,慕傾不要!”
“樑慕傾!”公西意萬萬沒想到,她是這麼想的,“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宮裡的人都這麼說!”樑慕傾有些害怕,她還從未見過嬸嬸發火。
公西意眼神一變,這種話宮裡的人誰敢亂傳?除了姜鬱洱,還能有誰?她不說話,就看着樑慕傾哭。反而愈發理解樑簡的難處,他要撥亂反正……到頭來把自己弄得衆叛親離,孤家寡人。忽哲宇出京前一晚,止心是連“恨”字都說出來的。
“嬸嬸……”慕傾害怕了,低聲懇求。
公西意難能可貴的嚴肅了一次:“慕傾,你姑姑是爲情之一字,嫁入將軍府做了續房。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你都不該這樣聽之信之。你皇叔日理萬機,在你心中竟成了如此心胸狹隘的小人?你想想這麼多年,他待你比待他的親生女兒還要好,怎麼就成了報復?”
“可他不會逼緣緣嫁人!”
公西意怒極反笑:“他是再難爲緣緣找到這麼個可嫁之人,你去嬸嬸寢宮換了輕便衣服。”
“爲何換衣服?”樑慕傾擦着眼淚。
“你只信你皇姨娘說的,只信你眼睛看見的,耳朵聽見的,一刻也不願用心想想。那嬸嬸就帶你出宮去看看,還有很多事情,是你看不見的,聽不見的,這不代表從未發生過,更不代表跟你沒關係。你是公主,卻只願做一個關心自己喜怒偏好的公主,享盡榮華富貴,不問窗外閒事。這樣只怕有一天,你會連自己的東西都守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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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哭的人心肝都碎了的女孩兒,如今一身男裝,面色微紅地站在公西意麪前。
“嬸嬸,我們穿成這樣,要去哪裡?”樑慕傾有些扭捏,又有些新奇,早已把心頭的事情拋在了九霄雲外。
“當然要去這俗世裡最銷魂的地方。”公西意笑着幫慕傾整理衣服,“你這一身的女子氣,什麼衣服也蓋不住。我去你皇叔那兒借兩個侍衛充充場面好了。”
樑慕傾一下子就臉紅了,她雖不知這銷魂之地是什麼地方,但隱約間臉就紅了起來。
公西意去勤思閣借人,跟樑簡說了用處。樑簡一面覺得公西意胡鬧,一面也任由她胡鬧。手一揮,不僅給了五個一等侍衛,還把樑慕城也捎帶上了。公西意詫異,樑簡只是笑而不語。
於是,公西意帶着樑慕傾和樑慕城兄妹倆,以及幾個大內高手,出了宮。
“嬸嬸要帶我和長姐去哪兒?眼看這天色都暗了。”
“不急,這會兒還早。”公西意看了一下天,然後道,“咱們去軍營。”
“軍營?不可!”樑慕城制止,“那裡都是些……也沒什麼好看的。”
公西意笑:“你皇叔可是許了我話的,這源京城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咱們也不擾軍營的亂,只是去看看。那裡都是爲大梁鎮守疆土,護百姓一方平安的將士。嬸嬸也就罷了,你將來也是要封王的,你長姐是公主,怎麼也該去看看。”
一行人一路無話,來到了源京城北的衛北大營,連康聞訊趕來。
“不知娘娘……”
“噓——”公西意打斷道,“總督大人權當沒看見就是,我們只是來看看。”
連康恭敬道:“微臣爲娘娘領路。”
公西意與樑慕傾,都是男袍在身。樑慕城時常出入這軍營,不覺得新奇。倒是樑慕傾,左瞅瞅右看看,對什麼都是好奇的。
公西意由着她看,只是和樑慕城說起話來。
“你長姐的婚事,可曾聽說?”公西意毫不避諱地說起,樑慕傾卻裝作沒聽見。
樑慕城看了一眼長姐的臉色,纔回道:“皇叔提起過。”
“嬸嬸和你長姐,對這範天北,不甚瞭解。你與他相熟嗎?”公西意問着,看見樑慕傾一副不願聽的神色,實則已是豎起耳朵。
“範將軍是做大事之人,慕城也只見過數面,並未交談過。只是慕城對他,很是欽佩。以爲我大梁再難有忽大將軍那樣的忠勇神猛之將帥……”
“好了。”公西意沒有讓慕城說下去。
樑慕傾卻道:“忠勇神猛又如何,皇叔的一道聖旨,連妻兒都守護不了。”
“長姐!莫要妄言!”樑慕城十分緊張,小心翼翼地看着公西意的臉色。
公西意道:“慕傾,夫妻之道,不是求對方能爲你做什麼,而是這婚一成,你會成爲什麼樣的人。生於皇家,難免大起大落。有些人,大起時風光無限,大落後一蹶不振……可有些人,即便跌入谷底,也不會自怨自艾。忽大將軍,即使沒有了官位,他還是大梁子民心中的護國大將軍,他年少時便追隨在你們祖父身邊,立下赫赫戰功,爲大梁開疆闢土,百戰百勝。況且他還是你們的姑父,你對他可有敬重?”
樑慕傾咬着嘴脣不說話,樑慕城也沉默不語。
“慕傾,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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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公西意的一番話說重了,軍營回城的路上,樑慕城和樑慕傾都不說話,反到是幾個侍衛,對公西意刮目相看。心裡一直記着她的話,想回去轉述給皇上聽。
樑慕城以爲這就要回宮了,畢竟快要到了宮門落鎖的時辰。但公西意卻不回宮,她看着樑慕傾依舊想不通的樣子,對驅車的侍衛道:“去歸清河畔的醉仙樓。”
樑慕城大驚:“嬸嬸!那是……”
公西意安撫一笑:“慕城年紀小,本是不該去的,但也無妨,你心中有數就好。”
樑慕城頓時臉紅,他知道這醉仙樓,是源京城富家子弟尋花問柳之處,更是他立志要避開的地方。沒想到第一個要帶他進去的,竟然是嬸嬸。
侍衛們心中更是惶恐,裡面這位可是大梁的賢妃娘娘,竟要到這青樓裡去……
醉仙樓,本就是公西誠手裡的產業。他回來後大肆整改,琴聲軟韻更是通宵達旦不絕於耳。公西意領着兩個青澀的小果子,硬是闖了這醉仙樓。
醉仙樓設計精巧,樓中有樓。環梯六層,層層歡聲笑語,歌舞昇平。其中女子,衣裙坦露,端酒扭腰,賣歌獻舞;其中男子,醉酒三分,開懷暢飲,左擁右抱。
在這樣的氛圍裡穿行,是需要勇氣的。
公西意也鬧了個臉紅,幸而這老鴇是個有眼力的。只看這公西意和公西誠七分的相似的容貌,男袍下女子的身段,和環繞四周的便衣侍衛,她就知道這是貴主來了。連連請到樓上去,開了一處雅間。
“你們這兒的頭牌是誰?”公西意端着酒,小抿了一口。在公西誠的地盤,她還是很放心的。就沒了什麼防備,說起話來也隨意許多。
“柊雅姑娘。”老鴇也難能正經起來,傳言這誠二少的孿生妹妹,當今的賢妃娘娘也是個奇女子,卻沒想到還有在樓裡遇見的一天。
“是嗎?那這最大的金主呢?”公西意明知故問。
老鴇爲難了:“這……”
公西意鼓勵道:“儘管說來聽聽,又不是外人。”
老鴇掩面諂笑:“這源京城裡,若論金主……除了富貴侯爺,誰還敢說自己是金主?不過醉仙樓沒了百里姑娘,這侯爺是眼都懶得擡一下的。倒是這姜範白姬四公子,讓咱樓裡熠熠生輝。”
公西意低頭笑:“這範家,想必就是範天南了。其餘三家,我可沒聽說過。”
“貴人日日不出門,這點兒瑣碎事,哪值得一提。想起當年貴人與這範公子也是交好的,可心就記住他這一位,這幾年範公子來的少了,最風流的該說說這姜小爺,貴人若想一見,今晚巧就碰上了,可要引來?”
“引他做什麼。”公西意拒絕道,而樑慕傾的臉色已是不好。她不笨,自然知道這姜小爺是誰。公西意見好就收,說道:“今日我來,不爲這風流姜公子,而是爲見白將軍的。你去安排吧。”
“這……”老鴇爲難了,“白將軍脾氣大,恐是不見。”
公西意笑:“你只管跟他說,他若不見,我便去見他夫人。”
“……”老鴇心驚,這京城裡誰都知道,白將軍尚未娶妻,哪裡來的夫人?
“直管去說,我在這兒等着。”公西意衝着老鴇笑笑,老鴇只好領命。
人一走,樑慕傾就埋怨道:“嬸嬸告訴我就是,何必領我來看?”
公西意看着樑慕傾的羞怯和惱怒,話說得很慢:“我說,你能信嗎?慕傾,你若是有你姑姑那雙慧眼,嬸嬸就算鬧,也會爲你求個公道。可那姜維是什麼人,範天北又是什麼人,你若招姜維這麼個駙馬,日後對這樓子可要熟門熟路。”
“誰是駙馬!慕傾不嫁人就是!”樑慕傾更加羞怒,趴在那裡不言語了。樑慕城一邊輕聲安慰這長姐,一邊催促公西意回宮。“你們帶兩個侍衛先回吧,我見過白將軍後,去你姑姑那兒住一晚,明早再回宮。”樑慕城心驚,嬸嬸怎麼說都是妃子,這……
公西意無奈解釋:“我跟你皇叔報過備的,不信你就回去問。”這邊兒老鴇已經回來,她也覺得驚奇,那一向難伺候的白將軍,只聽了一句話,就面色凝重地趕過來見貴人,果然貴人就是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