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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笨笨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只從字面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

她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裡,這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後來索性緊緊握住了。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爲我淨魂嗎?”

“瞧你這個傻瓜!“笨笨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迴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受氣包先生。每晚禱告三輪念珠,至少!“

受氣包迅速看了看周圍,憋着肚子,屏住氣。

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飄香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

“嗯?“笨笨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羣朝夢蛟仍坐在弱弱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受氣包低聲說。

由於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爲按照他平時所想象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

“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最——“這時他纔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

“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着你。

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象我這樣的人。

但是,我親愛的飄香小姐,只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

受氣包停住了,因爲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笨笨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於是他只好簡單地說:

“我要跟你結婚。“

笨笨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裡來。

她剛纔正在夢想結婚,夢想着夢蛟呢,如今只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着受氣包發怔了。

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呢?

笨笨注視着那雙祈求的藍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於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

笨笨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受氣包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宴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

她只看到一個30歲的、紅得像胡蘿蔔,有點傻里傻氣的男孩子。

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

不過,媽媽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於是她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

“受氣包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

這是一種乾淨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

所以受氣包便高高興興地游上來了,他還經爲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

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飄香小姐。”

“唔!“笨笨漫不經心地應着,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夢蛟。

他仍在望着弱弱微笑。

沒有參加關於人魔聖戰的議論。

要是受氣包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

她必須聽清楚。

究竟弱弱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裡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受氣包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着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受氣包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笨笨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着看到笨笨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

笨笨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

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

倒是受氣包心中涌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

因爲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爲情呢。

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

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爲毫不介意的樣子。

同時他故意在笨笨手上擰了一下作爲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

要使男人感興趣並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並且保持下去。

如果弱弱原來是這麼說的:

“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

那麼笨笨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

但是她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裡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

這時笨笨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

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於喜悅的心情向受氣包嫣然一笑。

受氣包以爲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髮都扇得凌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夢蛟。“小邋遢?沒頭腦從那羣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

這時夢蛟只得表示歉意,並且站起身來。

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

笨笨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髮和髭鬚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讚美。

接着,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魔靈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

不然的話,我爲什麼要進軍營呢?“

他說着,一雙紫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着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笨笨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

“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於發生人魔聖戰——“

這時從阿鬼家和沒頭腦家的小夥子們中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着舉起手來繼續說: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

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

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他又來了,“笨笨想。“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

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對的。

有時候夢蛟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人魔聖戰引起的。

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

等到人魔聖戰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笨笨聽了嗤之以鼻。

夢蛟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

她這樣想過,夢蛟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裡,那位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柔柔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

“人魔聖戰!“柔柔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人魔聖戰,是嗎?”

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裡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

“我要告訴他們人魔聖戰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

他急忙踉蹌着走向人羣,一路上揮着手杖叫嚷着。

因爲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佔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寒晶山的人魔聖戰,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海蛟灣的人魔聖戰。

你們全都不明蟲靈人魔聖戰是怎麼回事。

你們以爲那是騎着一匹漂亮的獨角獸駒子,讓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後作爲英雄凱旋迴家吧。

噢,不是這樣。

不,先生,那是捱餓,是因爲睡在溼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

是的,先生,這便是人魔聖戰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

小姐夫人們聽得有點臉紅了。

他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爲粗野的時代,像阿鬼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爲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

接着她又向周圍那些侷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

“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

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阿紅說——她才16歲呢——

來吧,姑娘———“

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他拉回到靈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着,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靈樹下亂轉,他們中間只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周博。

笨笨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着大靈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

因爲假面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着,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

他那兩片紅紅的嘴脣在修剪得很短的夜光髭鬚底下往下彎着,一雙夜光溜溜的眼睛閃爍着取樂和輕蔑的光芒——

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爭吵似的。

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笨笨心想。

他靜靜地聽着,直到白日夢?沒頭腦抖着滿頭紅髮、瞪着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

“怎麼,我們只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

一個月——喏,一個戰役——”

“先生們,“周博用一種靈鼠冢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靈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裡,

“讓我說一句好嗎?”

他的態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着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羣向他轉過身來,並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金穗圈線以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

有沒有想過,在北方,鑄鐵廠那麼少?

或者水晶材料廠、蛟錦紡廠和製革廠?

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蛟錦花遠銷到國外去?

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

“怎麼,他把這些小夥子們都看成傻瓜了!“笨笨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只她一個,因爲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

黃泉?假面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彷彿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着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並且提醒他們這裡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

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於旅遊的。

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

無憂大陸、黃金城和白銀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翡晶城。

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北部這樣好地方了。“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彷彿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靈鼠冢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

“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

成千上萬爲了吃的和幾個金幣而樂意替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烏金礦——

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怎麼,我們有的只是蛟錦花、聖僕和傲慢。

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全部幹掉。“

接着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

周博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閒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紫塵。

這時人羣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裡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