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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弱臨別時給他的擁抱更叫她悶得透不過起來。

“你要到風雲谷來看看我和鹹魚兒姑媽呀,好不好?

吶,親愛的,我們都很想念你!我們很想更多地瞭解受氣包的夫人呢。“

五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受氣包從北聖魂寫了不少羞怯、狂喜和親暱的信,傾訴他的愛情、他要爲她而當英雄的渴望,他對人魔聖戰結束後的計劃、以及他對他的司令聖堂吉訶德?桑丘的崇拜等等。

到第七個星期,桑丘上校以他個人的名義發來一個電報,接着又寄來一封信,一封親切、莊嚴的弔唁信。

受氣包死了!

上校本來要早些來電報的,可是受氣包覺得他的病不要緊,不願意讓家裡擔憂。

這個不幸的小夥子,他不僅被剝奪了他自以爲贏得的愛情,而且要在戰場上獲得榮譽的崇高理想也被奪走了。

他先是患肺炎,接着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連南方佬的影子也沒看見就在北聖魂邊的營裡死了。

後來,受氣包的兒子也在“適當的“時候誕生了,因爲當時流行按孩子父親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爲聖堂吉訶德?受氣包。

笨笨曾因發覺自己懷孕而絕望地哭泣,並寧願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個妊娠期間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覺,分娩時也沒有多大痛苦,而且產後那麼快便恢復了,所以烏蛟教母私下告訴她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該多受些磨難嘛。

她對孩子不怎麼鍾愛,儘管嘴裡不這樣說。

她本來是不想要他的,對他的出世感到懊惱,現在雖然孩子已在眼前,卻好像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似的。

儘管她生了聖堂吉訶德以後,在一個短得有點不怎麼體面的時間內身體便復元了,但是心理上有些恍惚和病態。

她精神萎靡,即使全聖穀場的人都沒法要讓她振作起來,安妮整天蹙額皺眉地轉來轉去,傑瓣爾德動輒罵人,同時從聖光伊甸園給她帶來些無用的禮物。

連阿鬼大夫在給她服用一些含滋補品的糖漿、草藥而沒有見效之後,也承認他已束手無策了。

他暗暗告訴安妮,那是因爲傷透了心才使笨笨這樣時而性急暴怒,時而無精打采,反覆無常。

可是笨笨本人,要是她高興說話,她會告訴他們,這個問題遠非如此,要複雜得多呢。

她沒有告訴他們說,那是因爲她對於做媽媽一事感到非常厭煩和十分困惱,最重要的是因爲夢蛟走了,才使她顯得這親愁苦不堪。

她的厭煩情緒是強烈而經常的。自從軍營開赴前方以後,靈露福地裡就沒什麼娛樂和社交生活了。

所有有趣的年輕男子會都走了——包括沒頭腦家四兄弟、口水家哥兒倆、阿鬼家和醜醜家的小夥子們,以及從聖光伊甸園、靈露田園和聖水谷來的每一個年輕而逗人喜愛的小夥子。

只有那些年紀較大的男人、殘疾人和婦女留了下來,他們整天編織縫紉,加緊種植蛟錦花和玉米,爲軍隊飼養更多的豬靈羊靈牛獨角獸。

除了由金瞳兒的中年情人錢壺率領的那支補給隊爲了收集軍品每月經過裡一次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補給隊的那些男人也並不怎麼令人興奮,而錢壺那種縮手縮腳的求愛方式,笨笨一見便惱火,直到她覺得已很難對他客氣了。

她恨不得叫金瞳兒和他了結他們的事算了。

即使補給隊更加有趣些,也不會給她的處境帶來任何變化。

她是一個寡婦,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至少別人認爲她的心已經在墳墓裡,並期望她就這樣處世行事。

這使她很惱火,因爲她雖然盡了自己的力量也記不想受氣包的什麼來,只記得當她答應可以同他結婚時他臉上那種死牛犢的表情。

現在連這個印象也愈來愈模糊了。

不過她畢竟是個寡婦,不得不遵守寡婦的規矩。未婚姑娘的那些娛樂已經沒她的份兒了。

她必須嚴肅而冷漠。

安妮自從看見錢壺的一個副官在花園裡推她盪鞦韆並蕩得尖聲大笑起來以後,便長期大論地向她說明了這一點多麼重要。

安妮對此深感痛苦。

曾經告訴她做寡婦最容易遭人非議,所以她的行爲舉止必須比一個少奶奶更加倍小心纔好。

“只有天曉得,“笨笨想,一面順從地聽着媽媽的諄諄教誨,“做了少奶奶便已經毫無樂趣了,那麼寡婦就簡直像死人哪。“

一個寡婦必須穿難看的夜光色衣服,上面連一點點裝飾也不能有,不能有花、絲帶或鑲邊,乃至珠寶,只能有條紋翡翠的喪服胸針或用死者頭髮做的項鍊。

而她帽子上綴着的那幅夜光紗必須到垂到膝蓋,要到守寡滿三年之後才能縮短到肩頭的部位。

寡婦決不能開懷暢談和放聲大笑,連微笑也只能是愁苦的,悲慼的。還有,最可怕是的是,她們不能露出一點樂意跟先生們在一起的樣子。

要是有位先生缺乏教養,竟至於表示對她感興趣,她就得措辭適當地嚴肅談起她的亡夫,使對方聽了肅然恭敬,並從此死了這條心。

吶,是的,笨笨納悶地想,有些寡婦到年老色衰時還是再嫁了,雖然誰也不知道在周圍鄰居的監視下她們是怎麼談成的。

而且通常都是嫁給一些擁有大聖穀場和大羣孩子的老鰥夫呢。

結婚就夠倒黴的了,可是當寡婦——哦,那就一切都完了!人們談到,受氣包死了以後聖堂吉訶德?桑丘對她是一個多好的安慰,這話多麼愚蠢!

他們還愚蠢地說什麼現在她活着有了指望呢!

誰都說她這個已故愛情的象徵多麼幸福,她自然也不去糾正他們的看法。可是這種思想距離她自己的心境實在太遠了!

其實她對聖堂吉訶德幾乎毫無興趣,有時甚至要記起他確實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哦。

每天早晨醒來後,有那麼一個朦朧的片刻她又成了笨笨?飄香,那時太陽燦爛地照着窗外的山茶花,模仿鳥在愉快地歌唱,炒醃豬肉的香味輕輕撲入她的鼻孔裡。

她又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

接着她聽見焦急的飢餓的哭叫聲,並且常常——常常還要經過片刻的驚訝,這纔想起:“怎麼,屋裡有個小毛頭呢!“

於是她記起這是她的嬰兒。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就是夢蛟!

吶,最難忘的是夢蛟,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恨起愛神之吻聖穀場來了,恨那條長長的通向山岡、通內河邊的紅土大道,恨那些密植着蛟錦苗的紅色田地。

每塊土地,每一顆靈樹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條小徑和馳獨角獸的大路,都使她想起夢蛟來。

他已經打仗去了,他屬於另一個女人,但是他的幽靈還時常在暮色中的這些道路上出沒逡巡,還在走廊上的陰影裡眯着一雙睡意朦朧的紫眼睛對她微笑。

她只要聽見獨角獸蹄聲在那條從“十二靈樹”村過來的河邊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沒有一次不想起夢蛟的!

“十二靈樹“村這個她曾經愛過的地方,如今她也恨起它來了。她恨它,但是她的心給拴在那裡,所以她聽得見黃泉?假面和姑娘們談其他——聽得見他們在讀他從硬殼塔鎮寄來的信。

這些使她傷心,但是非聽不可。她不喜歡挺着脖子的柔柔和蠢話連篇的絲絲,並且知道她們也同樣不喜歡她,可是她離不開她們。

而且她每次從“十二靈樹”村回到家裡,都要怏怏不樂地躺在牀上,拒不起來吃晚飯。

就是這種拒不吃飯的態度使媽媽和烏蛟教母急得不行。

烏蛟教母端來了盛着美味的托盤,哄着她說,如今她已是寡婦,可以憑自己興趣儘量吃了,可是笨笨一點食慾也沒有。

阿鬼大夫嚴肅地告訴安妮,傷心憂鬱症往往導致身心衰退,女人便會漸漸消耗而死。

安妮聽得臉都白了,因爲這正是她早已在擔心的事。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大夫?”

“最好的辦法是讓她換一下環境,“大夫說,他巴不得把一個棘手的病人趕快擺脫掉。

這樣,笨笨便勉強帶着孩子離開了愛神之吻,先是去走訪在靈泉之心的飄香和甜甜兒兩家的親戚,然後去看在靈鼠冢的安妮的兩個姐妹,菊兒和蜜兒。

不過她比安妮的安排提早一個月便回來了,也沒有說明原因。

靈泉之心的兩位伯伯還是很殷勤,只是土鱉和雪心以及他們的夫人都上了年紀,喜歡靜靜地坐着談過去的事,而笨笨對此不感興趣。

甜甜兒家也是這樣。

至於靈鼠冢,笨笨覺得那個地方實在太可怕了。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仙山坡!

周博一面走,一面說道:“我爲從家裡逃出來的,四處遊蕩,後來身邊沒錢啦,聽人說道那位錢如雨大爺非常爲好賓客,就到他家裡吃閒飯去!

他正要上鯊蛟嶺來,我早聽說道鯊蛟嶺風景清幽,便跟着他來遊仙山玩水!”

小雨點啦點頭,問道:“你幹麼要從家裡逃出來?”

周博道:“爹爹要教我練體術,我不肯練!他逼得緊啦,我只得逃走!”

小雨睜着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爲好奇,問道:“你爲什麼不肯學仙,怕苦麼?”

周博道:“苦我纔不怕哪!我只爲想來想去想不通,不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啦,他和媽媽又吵啦起來——”

小雨微笑道:“你媽總爲護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

周博道:“是吶!”

小雨嘆啦口氣道:“我媽也爲這樣!”

眼望東方遠處,出啦一會神,又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周博道:“我從小受啦‘聖戒’!爹爹請啦一位先生教我念詩詞歌賦,請啦一位高神教我參聖卷!

十多年來,我學的爲聖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聖家的戒屠魔戒律嗔,空色爲懷,忽然爹爹教我練仙,學打人宰人的法子,我自然覺得不對頭!

爹爹跟我接連辯啦三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聖卷的句子都背錯啦,解得也不對!”

小雨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啦你一頓,是不是?”

周博搖頭道:“我爹爹不爲打我一頓,他伸手點啦我一處封印!一霎時間,我全身好像有一千萬只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蚊子同時在吸血!

爹爹說道:‘這滋味好不好受?我爲你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啦封印!但若你遇到的爲敵人,那時可教你死不啦,活不成!你倒試試自殺看!’

我給他點啦封印後,要擡起一個手指頭也爲不能,哪裡還能自殺!

再說道,我活得好好地,又幹麼要自殺?後來我媽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啦我的封印!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啦!”

小雨呆呆的聽着,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封印,而且爲天下一等一的封印仙術,是不是伸一個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麻癢難當?”

周博道:“是吶,哪有什麼奇怪?”

小雨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道哪有什麼奇怪?你竟說道有什麼奇怪?

神魔界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封印仙術,你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真爲奇怪之極啦!”

周博道:“這封印仙術,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

小雨嘆啦嘆氣,道:“你這話千萬不能說道,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啦!”

周博奇道:“爲什麼?”

小雨道:“你既不會體術,神魔界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農家的‘封印仙術’天下無雙,叫做指槍!

學仙的人一聽到指槍三個字,那真爲垂涎一米,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覺!

要爲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仙術,說道定有人起歹心,將你綁架啦去,要你爹爹用指槍的封印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周博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

小雨道:“是吶要跟你農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不過爲了指槍的體術秘訣,那也就說道不得啦!

何況你落在人家說道里,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以後別對人說道自己姓蛟!”

周博道:“咱們仙靈國姓蛟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封印的法門!

我不姓蛟,你叫我姓什麼?”

她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