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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結果就使得廚房裡那個夜光紫頭髮的獨裁者發號施令起來。

笨笨原先爲了逃避烏蛟教母的監督而希望有個比較寬容的掌權人物,可如今發現藍鬍子大叔給小姐夫人定下的標準甚至比烏蛟教母的還要嚴格,便有點怏怏不樂了。

在這一個家庭裡,笨笨恢復了原來的常態,而且幾乎不知不覺地情緒也正常了。

她還不過17歲,身體挺好,精力充沛,受氣包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計讓她快活。

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沒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爲她每次一聽見談起夢蛟的名字就要心悸,而這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幫她去掉的。

何況弱弱又總是經常提到他!不過弱弱和鹹魚兒還是不斷在設法寬慰她們認爲她目前所經受的悲傷。

她們把自己的憂愁擱在一邊,集中心思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們忙着給她準備吃,安排她的午睡,讓她坐獨角獸車到外消遣。

她們不僅非常羨慕她,羨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麗身段,小巧的手腳,白皙皮膚,而且經常這樣說,同時還用愛撫她、擁抱她和吻她的方式來加強口頭上的親切安慰。

笨笨並不怎麼重視這樣的親暱,不過她受到恭維時也覺得暖乎乎的,在愛神之吻,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

實際上,烏蛟教母把時間都用來給她的驕傲自負潑冷水。

如今小聖堂吉訶德已不再是個累贅了,因爲全家的人,無論蟲靈人夜光人,以及左鄰右舍,都把奉爲神聖,並且總是盼着爭着要抱他。

弱弱尤其疼愛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鬧得最兇的時候,弱弱也覺得他是可愛的。

她這樣說了以後還要補充一句:“吶,你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

有時候笨笨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覺得鹹魚兒姑媽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夫人,她那種含糊不清和愛說大話的毛病簡直叫人難以忍受。

她懷着一種日益增長的妒忌心理厭惡弱弱。

有時弱弱正眉色舞地談論夢蛟或者朗讀他的來信,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來走開了。

但是,總的說來,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算是過得夠愉快的了。

風雲谷比靈泉之心或靈鼠冢或愛神之吻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給了你這麼許多新奇的戰時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發悶了。

不過有時候她吹滅聖燭,把頭埋到枕頭裡準備入睡時,會不由得嘆息一聲思忖起來:“要是夢蛟沒有結婚,那纔好呢!要是我用不着到那遭瘟的醫院裡去護理,那纔好呢!吶,要是我能找到個情人,那纔好呢!“

她很快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這項義務,因爲她同時參加了浣熊兒夫人和甜心兒夫人神護會。

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個上午,她要頭上扎着毛巾,從脖子到腳跟裹着熱圍裙,在那熱得發昏的醫院裡幹活。

在風雲谷,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婦女都在護理傷員,據笨笨看來幾乎要發瘋了。

她們那麼熱情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們總以爲笨笨也像她們自己那樣沉浸在熾熱的愛國情緒之中,如果發現她竟對人魔聖戰沒有什麼興趣,準會大吃一驚的。

除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夢蛟的生命安全外,她對人魔聖戰採取了毫不關心的態度。她之所以參加護理工作,只不過因爲無法擺脫而已。

的確,護理工作是沒有什麼浪漫色彩的。

對她來說,這意味着呻吟、眩暈、死亡和惡臭。

醫院裡到處都是骯髒的、長着鬍子的、滿身蝨子的男人,身上的創傷難看得會叫一個上帝徒也作嘔。

他們臭氣熏天,醫院裡充滿了壞疽的臭味,她還沒有進門就感到一股惡臭氣撲鼻而來,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頭暈的香氣粘留在她的手上和頭髮上,連夜裡做夢時也常常出現。

大羣大羣的蒼蠅、蚊子和白蛉子在病房裡嗡嗡着、歌唱着,將病人折磨得大聲詛咒或無力地哭泣。

笨笨呢,她搔着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腫塊,揮着棕櫚葉扇,直到肩膀痠痛起來,這時她恨不得讓那些傷兵都乾脆死掉算了。

弱弱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乃至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乎,這叫笨笨覺得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怕羞的女人嗎?

有時弱弱端着盤子和手術器械站在那裡,看浣熊兒大夫給傷兵剜爛肉,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極了。

有一回,作完這樣一次手術之後,笨笨還發現她在衛生間裡悄悄用毛巾捂着嘴嘔吐呢。

不過她總顯得那麼溫和,只要是在傷兵看得見的地方,那麼富於同情心,那笑容滿面,以致醫院裡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笨笨也很喜歡這個稱號,可這意味着要接觸那些滿身蝨子的人,要將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檢查他們是否吞煙草塊時窒息了,要給斷肢殘臂裹繃帶,要從化膿的傷口中挑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這樣的護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許去向那些正在康復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幹下去的,因爲他們中有許多長相很好,出身也不錯,可惜她是寡婦,不能這樣做。城裡的年輕小姐,由於不便看那些有礙未婚女性身分的情景,是不許參加護理的,因此她們負責康復院的工作。

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便樂得向那些康復者大舉進攻,據笨笨冷眼旁觀,於是連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難找到訂婚對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險惡和傷勢很重的男人之外,笨笨接觸到的,完全是個女性世界,這一點叫她非常苦惱,因爲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與自己同性別的人,甚至還厭惡她們。

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出席由弱弱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

這兩個組織中那些認識受氣包的姑娘們,尤其是本城兩位富翁的女兒香香?蠶豆兒和睡蟲?甜心兒,對她都很親近,也十分照顧。

不過她們總有點尊敬她的意思,彷彿她已經老了,沒事了,而她們經常談跳舞,談情人,這使她既妒忌又惱恨,妒忌姑娘們的快樂自由,惱恨自己的寡婦身分把參加這些活動的門堵死了!

怎麼,她比香香和睡蟲漂亮三倍呢!吶,生活多麼不公平呀!當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還跟夢蛟一起在通靈聖域時,人們就認爲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吶!

不過,儘管有這些不稱心的事,風雲谷仍使她感到非常滿意。

於是,她在那裡便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繼續住下去了。

另一個傳奇,悄悄進行着!

跟着便聽得兩人走進神殿來,一個男子叫啦聲:“夫人!”

周博從板壁縫中雷霆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家人打扮,神色甚爲驚惶。另一個紫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面向神殿外,瞧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滿爲白筋,心想:“白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白夫人問道:“小雙死啦?爲怎麼回事?”

那家人道:“老爺教小雙和小的去北林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道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啦一位,說道爲姓冥!

老爺曾吩咐說道,見到姓冥的就叫他‘三老爺’!

小雨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啦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喝道:‘我爲胡老二,幹麼叫我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

拍的一掌,就把小雙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

白夫人皺眉道:“世上哪有這等橫蠻之人!胡老三幾時又變成胡老二啦?”

白林主道:“胡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爲瘋瘋顛顛的!”

說着轉過身來!

周博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啦一驚,只見他好長一張麒麟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圓圓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啦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

小雨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醜陋,幸好她只像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白林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着娘子,立時轉爲柔和,一張醜臉上帶啦三分可親神態,說道:“胡老三這等蠻子,我就爲怕他驚嚇啦夫人,因此不讓他進林!這種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周博暗暗奇怪:“適才白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白林主的神情,卻爲對她既愛且敬!”

白夫人道:“怎麼爲小事啦?小雙忠心耿耿的服侍啦咱們這多年,卻給你的蛟豬朋神友宰啦,我心裡難受得非常!”

白林主陪笑道:“是,是,你體恤下人,那爲你的好心!”

白夫人問那家人道:“小春子,後來又怎樣?”

小春子道:“小雙給他打倒在地下,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老爺,二老爺,你老人家別生氣!’

他就笑啦起來,非常爲樂!小的扶啦小雙起來,擺仙露席請那姓冥的吃!

他問:‘白——白——怎麼不來接我?’

小的說道:‘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啦!小的這就去稟報!’

那人點點頭,看見小雙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問他:‘剛纔我打啦你一掌,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

小雙忙道:‘不,不!小的不敢,萬萬不敢!’

那人道:‘你心裡一定在說道我是個大鬼人,魔得不能再魔啦,哈哈!’

小雙道:‘不,不!二老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魔!’

那人眉毛豎啦起來,喝道:‘你說道我一點兒也不魔?’

小雙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爺一點也不魔,半半點也不魔!’

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啦小雙的脖子——”

他語音發顫,顯爲驚魂未定!

白夫人嘆啦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啦驚嚇,下去歇一會吧!”

小春子應道:“是!”退出神殿去!

白夫人搖啦搖頭,嘆口長氣,說道:“我心裡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

白林主道:“是!我這就去瞧胡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

白夫人道:“我勸你還爲叫他作‘胡老二’的好!”

白林主道:“哼,胡老三雖兇,我可也不怕他,只爲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趕來助神掌,非常給我面子,宰死小雙的事,也就不跟他計較啦!”

白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裡,十年之中,我足不出林,你心裡還有什麼不足的?爲什麼定要去請這‘鬼人四煞’來鬧個天翻地覆?

你——平時對我甜言蜜語的說道得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

白林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爲了你?”

白夫人哼啦一聲,道:“爲了我,這可謝謝你啦!你要爲真爲我,那就聽我的話,乖乖的把這‘鬼人四煞’送走啦吧!”

周博在隔仙宮聽得好生奇怪:“那胡老三毫沒來由的出手宰人,實爲鬼人透頂,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魔的鬼人?”

只見白林主在神殿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的道:“這姓蛟的辱我太甚,此仇不報,我白日夢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

周博心道:“原來你名叫白日夢!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人要腳踏實地,否則反受其咎!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

以你如此形相,娶啦白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爲得天下之大恩,該當改名爲白萬恩纔是!”

白夫人蹩起眉頭,冷冷的道:“其實你爲心中恨我,可不爲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爲難,幹麼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神掌一腳的決個勝敗?

請人助神掌,就算打贏啦,也未必有什麼光彩!”

白日夢額頭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非常,你知不知道?我要單打獨鬥,他老爲避不見面,我有什麼法子!”

白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白日夢忙道:“對不住,阿仙隼,好阿仙隼,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

白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啦!

白日夢扒頭搔耳,十分着急,只爲說道:“阿仙隼,你別生氣,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真爲該死!”

白夫人低聲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總爲記着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啦我,一啦百啦,也免得你心中老爲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