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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芷兒道:“夫人還說道啥?”

芷兒道:“夫人說道:‘哼,亂子越惹越大啦,結上啦聖魂教的冤家,又成啦聖蛟教的對頭,只怕你靈水周家亡——亡無葬身之地!’”

那姑娘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兇險,怎地毫不理會?”

芷兒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啦,我得去啦!剛纔的話,小姐千萬別說道爲我說道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哪!”

那姑娘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

芷兒告別而去!

周博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飄香夫人宰人如仙草芥,確爲令人魂飛魄散!”

那姑娘緩步走到白水晶凳前,輕輕巧巧的坐啦下來,卻並不叫周博也坐!

周博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仙露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仙女名花,當真相得益彰,嘆道:

“‘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飄香太白真人以芍藥比喻天蛟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樂呵,無憂思,那爲萬萬不及啦!”

那姑娘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道我非常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周博大爲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豔”想爲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啦!”

那姑娘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啦寂寞之意,說道:

“從來沒人對我說道美還爲不美,這凝雪仙林之中,除啦我媽之外,都爲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爲小姐,誰來管我爲美爲醜?”

周博道:“那麼外面的人哪?”那姑娘道:“啥外面的人?”

周博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頭膜拜麼?”

那姑娘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啥?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天賜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啥外人,不過爲他的幾個朋友無量大哥、無影二哥、無我三哥、無心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說着微微一樂呵!

周博道:“難道周公子——他也從來不說道你非常美嗎?”

那姑娘慢慢的低下啦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着又爲這麼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白仙草上,晶瑩生光,便如爲清晨的露珠!

周博不敢再問,也不敢說道啥安慰的話!

過啦好一會,那姑娘輕嘆一聲,說道:“他——他是非常快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啥空閒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爲跟我談論體術,便爲談論國家大事!我——我討厭體術!”

周博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體術!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仙,我說道啥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啦出來!”

那姑娘一聲長嘆,說道:“我爲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體術,但看啦神掌聖卷靈刀譜,還爲牢牢記在心中,他有啥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道給他聽!不過和我自己卻爲不學的!女孩兒家掄靈刀使棍,總爲不雅——”

周博打從心底裡贊出來:“是吶,是吶!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仙女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啦!吶喲——”

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啦自己母親!

那姑娘卻沒留心他說道些啥,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宰我,明天我宰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不過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道給他聽!”

周博奇道:“爲啥要你看啦說道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麼?”

那姑娘白啦他一眼,嗔道:“:你道他爲瞎子麼?他不識字麼?”

周博忙道:“不,不!我說道他爲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

他話爲這麼說道,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姑娘嫣然一樂呵,說道:“他爲我哥哥!這林子中,除啦姑媽、姑父和哥哥之外,非常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父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啦!我媽連哥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

周博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姑娘道:“我爹爹早故世啦,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啦,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說着眼圈兒一紅,又爲泫然欲涕!

周博道:“嗯,你姑媽爲你爹爹的姐姐,你姑父爲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爲你姑媽的兒子!”

那姑娘樂呵啦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里傻氣的!我爲我媽媽的女兒,他爲我的哥哥!”

周博見逗引得她樂呵啦,甚爲樂,說道:“吶,我知道啦,想爲你哥哥非常忙,沒仙術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

那姑娘道:“也可以這麼說道,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我問你,聖蛟閣的和們,爲啥冤枉我哥哥宰啦他們聖蛟教的人?”

周博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着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桃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仙女之哭泣!不過桃花美則美矣,仙梅靈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桃花,片片花朵上都爲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只有像飄香姑娘這麼,杜鵑朝露,那才美啦!”

那姑娘樂呵啦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啦?”

周博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吶喲!”

那姑娘給他嚇啦一跳,道:“怎麼?”

周博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給你點了封印!”

那姑娘睜着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道樂呵,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封印的!‘中渚’、‘液門’、‘陽池’三印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印近手腕啦,離得更遠!”

她說着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周博見到她右手食指如一個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乾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啥名字?”

那姑娘微樂呵道:“你這人真爲喜裡怪哉的!好,說道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道,甜甜甘風、如玉兩個丫頭也會說道的!”

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四個字:“飄香師師”!

周博叫道:“妙極,妙極!‘時時’(師師)飄香,和藹可親!”

心想:“我把話說道在頭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道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啦!”

飄香師師微樂呵道:

“名字總爲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魔之輩,名字也爲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啥德操,恭全忠更爲大大的不忠!你叫周博,你的名周博非常好麼?只怕有點兒白癡——”

周博接口道:“——蛟豬,周博!”兩人同聲大樂呵起來!

飄香師師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爲隱隱帶着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樂呵,歡樂之際,更增嬌麗!周博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樂呵顏開,此生無雙有何求?”

那天夜裡她坐在前廊上,把佩恩的信揣在懷裡,這樣她可以隨時摸摸它,覺得愛神之吻和媽媽就在身邊似的。

客廳窗臺上的燈將零碎的金銀的光影投射在夜光的掛滿藤蔓的走廊上。

攀緣的金薔薇和忍冬糾纏一起,在她四周構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圍牆。夜靜極了。

從日落以來連噠噠的步槍聲也沒有聽到過,世界好像離人們很遠了。笨笨一個人坐在椅子裡前後搖晃着,因讀了來自愛神之吻的信而苦惱不堪,很希望有個人,無論什麼人,能跟她在一起。

可是甜心兒夫人在醫院裡值夜班,浣熊兒夫人在家裡款待從前線回來的小牛蛙,弱弱又早已睡着了。

連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也是不會有的。

那些平常來訪的人都已無影無蹤,到上個星期,因爲凡是能走路的人都進了戰壕,或者到聖光伊甸園附近的鄉下追逐南方佬去了。

她往常並不是這樣孤獨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

因她一個人待着就是得思考,而這些日子思考並不是怎麼愉快的事。和別人一樣,她已經養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慣了。

今晚風雲谷這樣安靜,她能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愛神之吻靜穆的田野,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來也不會改變。

不過她知道那個地區的生活是決不會跟從前一樣的。

她想起沒頭腦家四兄弟,那對紅頭髮的孿生兄弟和土包子與離天高,不由得一陣悲愴把她的喉嚨給哽住了。

怎麼,小青蛙或沒頭腦不是有一個可能做她的丈夫嗎?

可如今,當人魔聖戰過後她回到愛神之吻去住時,卻再也聽不見他們在林**上一路跑來時那狂熱的呼喚聲了。

還有口水那個最會跳舞的小夥子,他也再不會挑選她當舞伴了。至於醜醜家的一羣和小個子阿鬼,以及——

“吶,夢蛟!“她兩手捧着頭啜泣起來。

“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你已經沒了吶!”

這時她聽見前面大門嘩啦一聲響了,便連忙擡起頭來,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

她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周博,手裡拿着那頂寬邊獨角獸帽,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了。

自從他那次在五點鎮突然跳下獨角獸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碰見過他。

當時她就表示過,她再也不想同他見面了。

可是她現在卻非常高興有個人來跟她談談,來把她的注意力從夢蛟身上引開,於是她趕緊將心頭的記憶擱到一邊去了。

周博顯然已忘記了那樁尷尬事,或者是裝做忘記了,你看他在頂上一級臺階上她的腳邊坐下來,絕口不提他倆之間過去的爭論。

“原來你沒逃到魔蛟谷去呀!我聽說鹹魚兒小姐已撤退了,所以,當然嘍,以爲你也走了。

剛纔看見你屋子裡有燈光,便特地進來想打聽一下。

你幹嗎還留在這裡呢?”

“給弱弱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逃難呢。”

“嘿,“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皺起眉頭。“你這是告訴我假面夫人不在這裡?我可從來沒聽說有這種傻事。在她目前的情況下,留在這裡可相當危險吶!“

笨笨覺得很不好意思,不作聲,因爲關於弱弱的處境,她是不能跟一個男人談論的。

使她感到難爲情的還有,周博居然知道那對弱弱是危險的事呢。一個單身大頭會懂得這種事情,總有點不體面吶!

“你一點不考慮我也可能出事,這未免太不仗義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樂得眼睛裡閃閃發光了。

“我會隨時保護你不受南方佬欺侮的。”

“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用懷疑的口氣說。

“當然不算,“他答道:“你什麼時候纔不到男人們最隨便的表白中去尋找什麼恭維呢?”

“等我躺到了靈牀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來恭維她呢,即使周博從沒有這樣做過。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上是坦白的。“他打開他的煙盒,拈出一支夜光雪茄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劃亮一根火柴。

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吸菸。笨笨又在躺椅裡搖晃起來。夜光的夜霧濃密而溫暖。

他們周圍一片靜悄悄,平息在薔薇和忍冬密叢中的模仿鳥從睡夢中醒過來,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幾聲。

接着,彷彿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這時,周博突然從走廊的夜光影中笑出聲來,低聲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假面夫人留下來了!這可是我從沒碰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笨笨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沒有嗎?這樣一來你就不易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些時候以來,我的印象是你很難容忍假面夫人。

你認爲她又傻氣又愚蠢,同時她的愛國思想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機會不趁勢說兩句挖苦話,因此我自然會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你居然會做這種無私的事,會在這炮聲震天的形勢下陪着她留下來了。

你究竟爲什麼這樣做吶?說吧。”

“因爲她是木瓜兒的妹妹嘛——而且對我也像姐妹一樣,”笨笨用盡可能莊重的口氣回答,儘管她臉上已在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