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夢錦幾日來的操勞也出了成果,平城上下以及茗記所有的部署都逐漸恢復到了戰前的狀態,她也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有的閒暇多陪陪何昕和冷香,剛巧趕上年尾,各家各戶都在忙着置辦年貨,雖然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富賈的茗記,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東西應有盡有,但在細心周全的冷香那裡,依然免不了不少的忙活。
司徒靜有來信說二哥的身體到過年時候應該會恢復了不少,可以趕過來同她一起過年,信的末尾還附上了一行不同於司徒靜的狗刨字的形式的小字,看着那俊逸的字體,何夢錦幾乎忍不住要哭了出來。
第一次那般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二哥是真的要鮮活的回到她身邊了。
這段日子平城都在下雪,好不容易這天下午放了晴,何夢錦陪着何昕,一大一小,坐在城頭上懶洋洋的聊天曬太陽。
正在興致上的何夢錦卻突然神色一緊,她坐直了身子,將手按在了城頭磚上。
習武之人都比尋常人的六識更加敏銳,方圓幾裡若是有較大的動靜的話,即便不能聽到,但擡手觸摸着高高在上的城頭磚,若是用心,還是能感覺的到。
而那較大的動靜,放在眼下,也只有大軍進發的聲音。
也就是說,有大軍正朝這個方向前來,而且距離不遠!
反應過來的何夢錦心頭一驚,廣平的精銳有一部分由賀蘭齊率領在北方同昌邑王較量。一部分隨廣平王賀蘭瑞留守恆陽,還有一部分,也就是賀蘭珏前往三番所帶的兩萬多人馬。
此時平城已在廣平囊中,這個時候。又怎麼會有大批的廣平的兵馬奔赴過來?最大的可能是敵情,但江陵王的地界同廣平,靖地交壤,過蒼山,南面隸屬皇上的旭陽,北門則是靖王的地盤。
在旭陽的劉武已經率軍一路追擊李澤宸去了,又不應該是廣平的兵馬,而何夢錦也覺得不可能是唐錚的隊伍,那麼,來人到底是誰?
眼下容不得她多做遲疑。何夢錦擡手一攬。就抱着何昕下了城頭。將他交給茗記的屬下,吩咐交給冷香好生照顧。
她自己先安排了一隊斥候分兩批前去探明情況,又緊急召集了留守在平城的所有將領。將平城的佈防以及緊急情況下的應對策略商討了一番。
等到這一番佈置妥當,出去探明情況的斥候也回來了。
兩隊,二十多人出城,回來的只剩下身負重傷的三人,其中一人剛走到城門口就已經人事不省了。
議事的所有將領,包括何夢錦心頭的弦也跟着那幾人的覆命,而跟着越發緊繃了起來。
起初甚至抱着幾分僥倖,希望是廣平王擔心賀蘭珏的安危而爲其增派的隊伍路過廣平,眼下所見,以及斥候彙報上來的消息。卻讓在座的每一個人心情跌落至低谷。
這兩隊斥候前去探查,正面迎上了前來的大軍,而他們懸掛的旗幟上,一個大大的“劉”字讓當時所有的斥候幾乎同一時間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已經晚了,饒是他們當即調頭撤隊,依然被其先頭部隊不由分說的展開箭雨射殺,能僥倖撐着一口氣活着回來的也只有他們三個。
待他們說完,所有的將領皆面色凝重的看向何夢錦。
本來前去追擊李澤宸的劉武突然率大軍殺回來,這也是何夢錦沒有想到的,如今,天下初亂,皇上的對手並不只廣平,眼下的局勢,跟廣平撕破臉皮對他來說絕對沒有好處。
而且,還是放任着江陵王逃跑不顧,要殺到平城跟廣平叫板。
這麼一出,何夢錦沒有想到,即使眼下成了既定的事實,她也想不通爲何李澤昭要下這一手棋。平城雖是江陵腹地,地處交通要塞,但他若真想拿下江陵藩,也該是追向秦川取李澤宸的首級,現在廣平就這幾千人的隊伍駐紮在這裡,實在是讓她想不到李澤昭有動用劉家軍數萬大軍開進的理由。
即使想不通,但眼下要面對的事情依然刻不容緩。
見所有的將領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等着她定奪,即便心頭緊張萬分,面色上,何夢錦依然從容鎮定,她擡頭對着一位姓秦的將領道:“秦將軍,平城離我廣平最近的邊境城鎮是哪裡?”
“回孟公子,是竭陽,那裡有我守軍八千,快馬加鞭的話,半日可到。”
“嗯。”
何夢錦點頭,隨即取了紙筆,草草的寫了三封信函封好交給信使。
將平城的危機三言兩語寫了出來,一封給遠在恆陽的廣平王賀蘭瑞,一封給就近的竭陽縣丞,要其調動兵馬前來增援,雖不指他的八千兵力可以抗衡劉武的上萬人馬,但能拖延一時半刻,等到廣平王派來的援軍一到,平城的危機也就解了,如此還能正好反將劉武一軍。
最後一封,是給賀蘭珏的,雖然知道他如今深入三番之地,要揮軍增援不可能,但何夢錦覺得那人如斯聰慧,應該會有其他辦法解決。
劉武的軍隊,若強行攻城的話,以她們現在的兵力,這平城最多可守一兩日,雖然時間緊迫,可能趕不及,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就不會輕易放棄。
將信函交代下去,何夢錦剛纔幾位將領商討了幾句,就聽得城外響起了震天的號角聲。
好快。
在那一剎那,何夢錦心頭生出這樣的感嘆。
Wшw•t t k a n•CO 聞聲,她轉身朝城頭上走去。
才一出門,腳上一沉,不知什麼時候守在門口的何昕一把撲到她身上,何夢錦一低頭。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墨,晶瑩如稀世琉璃的大眼睛。
“昕兒。”
“姑姑。”
何夢錦的女兒家身份因爲賀蘭珏的默許,在這些他的親信面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即便她如今身穿一襲少年青衣長衫。被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喚做姑姑,在場的將領也沒有意外。
即使對戰事緊張,對城外的情況緊張,此時也無法無視那雙眸子裡寫滿的緊張無憂傷,不屬於他小小年齡的憂傷。
“姑姑。”
何昕又喊了一聲,似是有話卡在嗓子裡,想說出來,卻又沒有勇氣繼續。
何夢錦彎腰,輕輕將他肥肥嫩嫩的手從衣襬上取下來,用頭對着他點了點趕過來的冷香。柔聲道:“聽姑姑的話。跟冷香姑姑去。不準隨便亂跑。”
“昕兒知道。”
被乖乖的放下,何昕不哭不鬧,乖巧的讓何夢錦心酸。她起身,正要離開,卻冷不丁聽到何昕悶頭吐了一句,“他是不是壞人?”
“我知道,他即便不是壞人,也是壞人的工具,即使身不由己,也是壞人,他要殺祖父,祖母。爹爹,逼死孃親,現在還要殺姑姑,他是壞人,昕兒恨他。”
聞言,何夢錦一怔。
她當然知道何昕所說的是誰,剛纔他就躲在門後,對於斥候的話,以及她們剛纔的討論應該聽的一清二楚,何昕比同齡的孩子聰慧,又豈會不明白眼下率領大軍攻城的就是他的親外祖父,劉武。
現實對於她來說殘忍,對這個才五歲大的孩子不是更加殘忍。
何夢錦下意識的低頭,正巧瞧見他雙手無意識的緊握的拳頭,一張小臉已經憋了通紅,她也才明白爲何剛纔他會那麼欲言又止。
心頭嘆息了一口氣,何夢錦一把抱起何昕,將之交到冷香手上,一邊輕聲道:“大人的事情,你現在還不懂,等到你長大了也許會明白,是非恩怨,好人與壞人並沒有那麼容易界定。”
說罷,她再不耽擱,只意味深長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何昕,就大步朝着響起號角聲的城頭走去。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在登上城頭的那一剎那,看到那黑壓壓的幾乎要講平成整個吞噬的軍隊的時候,何夢錦仍舊吃驚不小。
而等她前腳剛踏上城頭,對方的號角聲就停了,三軍止步,從衆多玄色鎧甲奇兵拱衛着的主戰車漸漸在三軍中露了出來。
揣着疑問的何夢錦擡眸望去,在瞧見戰車上其中的一人時候,許多沒有想通的疑問瞬間清晰了起來。
那人亦是大漢幾大藩王之一,而今應該遠在千里之外對陣賀蘭齊的昌邑王,李洛。
此時,他卻出現在了平城城下,出現在了劉武的隊伍當中,讓人如何不驚訝。
在何夢錦看到他的同時,他亦第一時間看向了何夢錦,那雙閃爍着精光的狐狸眸子,這一次不同於以往帶着算計和狡詐,此時卻是寫滿了恨意和狠辣。
恨意。
能讓這老狐狸如此炸了毛的恨的,也只有他的逆鱗,唯一的寶貝兒子,李穆傑。
本來那倒黴世子是被賀蘭珏的屬下作爲人質軟禁,卻不料卻有李澤宸暗中作梗,將污水潑到了廣平的身上,此時看着李洛看自己的目光,何夢錦絲毫不懷疑他認定了是自己一手劫持軟禁並殺害了他兒子的,眼下的他是恨不得將自己扒皮抽筋。
而至於爲何劉武會同意李洛放下李澤宸不管,卻攻打平城,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李洛同皇上達成了某種共識,接受皇上的條件。
當真是時不待我……何夢錦心頭忍不住嘆息。
對面,李洛卻對着她咧嘴一笑,朗聲道:“孟公子,好久不見。”
那笑意卻似刮骨鋼刀,帶着諷刺帶着恨意,帶着嗜血的瘋狂。
千軍陣前,卻因爲他這一句話而顯得格外的安靜。
即使心頭緊張,已經早就練就一身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何夢錦上前一步,從容自若的對着李洛微微一笑道:“是啊,好久不見,孟錦見過王爺,見過劉將軍。”
她的聲音本就低沉,此時又刻意用了幾分內力,將之擴散出去,讓對面的人聽的一清二楚。
兩軍陣前,無一不是屏住呼吸,不敢出氣,四下裡,唯有掠過重重戰甲、掠過城頭城下、掠過地上青石板磚的風,呼嘯着,肆掠着,彷彿這看似平靜的隊伍裡的人心。
而何夢錦就這樣迎風站在城頭,少年如玉的英姿,雖瘦弱,卻不避不讓,比平城內隆冬裡開的最盛的梅花更多了三分孤傲與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