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街頭巷尾還很安靜,街道只有三三兩兩趕路的百姓,就連角落的賣餛飩的還未出攤。
周家三口人揹着包袱,輕飄飄地走着,穿過前面無人的小巷子,就離城門處不遠了。
眼瞅着脫離永平侯府夏明軒的魔掌,帶着銀票,過上有田有鋪子的安逸生活,周老頭忐忑中夾雜着期待。
“爹,我餓了。”
昨晚吃酒,周倩兒忙前忙後沒有上桌,一夜驚魂未定,又幹了體力活,這會兒面色煞白,餓得前胸貼後背。
“喏,你先吃個餅子,涼了,味道還行。”
周老頭遞給周倩兒油紙包,腳程卻不慢,他們必須儘快出城,以防夜長夢多。
空曠的街道突然傳來馬蹄子的響聲,一輛馬車疾馳,接着,馬車突然停下來,車上下來三人,分別拖住周家人,輕輕一拽,全部丟上馬車。
墨冰在馬車的一角,冷冷地打量做賊心虛的周家三口,周倩兒處在震驚中,而周老頭張張嘴巴,最後無力地垂下頭。
“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百姓……”
周倩兒幾句話說得十分艱難,帶着顫音,她縮了縮脖子,緊緊地摟住胸前的包袱不撒手。
“回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否則你們現在就得死。”
墨冰從袖口掏出一把鋥亮的匕首,貼着周倩兒的臉划着。
匕首冰涼,周倩兒閉上眼,她能想到,只要不答應就會被對方抹了脖子。
自從万俟玉翎和莫顏發現夏明軒的蹤跡後,這邊一直有暗衛盯梢,只是隱藏得比較深。
一個多月,夏明軒每日都會到集市上打聽消息,卻不曾見到他和誰有過接觸,和夏若雪兄妹未相見。
今夜之事是個意外,暗衛發現情況不妙,馬上進宮稟報,万俟玉翎派墨冰出宮解決此事。
在沒有找到夏若雪的蹤跡之前,夏明軒不能死,若小賊王二去京兆尹衙門告狀,周家三口攜款潛逃,會造成很多不定性的因素。
距離農曆八月十六,永平侯府衆人斬首的日子只有幾天,己方必須保證能控制住大局。
王二已經被暗衛秘密帶走,墨冰不放心,坐上馬車,親自擄了一家三口。
“你說啥,我不明白。”
周老頭閉上眼又睜開,不安地絞着手指做垂死掙扎,心裡告誡自己不能承認發現那個秘密。
他們搶了銀子逃跑,好歹能有條生路,若是讓別人知道家裡藏着朝中的要犯,會死的更快。
況且,周老頭還迷糊着,他剛打算卷着包袱跑路,對方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面前的女子冷漠,沒有表情,拿着匕首姿勢凌厲,看着像接受過特別訓練,心狠手辣之人,不曉得是不是夏明軒的同夥。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墨冰手一偏,擦過周倩兒的髮絲,來到她脖頸的部位。
“姑娘,您到底是何方神聖?”
周老頭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比抖如篩糠的周倩兒鎮定,“小的糊塗着,請您直言。”
墨冰詫異地看他一眼,此人心術不正,狡猾不好拿捏,不然倒是個人才。
“收起你們的小算盤,裝作不知道夏明軒的身份。”
墨冰點明,她的身份不言而喻,周家三口人必須按照她說的做,若是露餡,不但夏明軒不會放過他們,她也不能。
“只要你們按照我要求來,事成之後,衙門不計較你們窩藏逃犯的罪名,還會給銀兩作爲獎賞。”
墨冰大體上說了一遍,細節靠周老頭自己領悟,她警告,“不要試圖逃走,你們以爲有機會出京都城門?”
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周老頭後悔不已,可這世界上沒有後悔藥,他只得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一口答應下來。他現在根本沒資格和朝中人討價還價。
“周倩兒,尤其是你,自己掂量辦。”
夏明軒是何等人物,若不是暗衛加了迷藥,他可能早就醒了,周家人或許逃不出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真以爲自己撿到個大便宜。
周倩兒目前是夏明軒的媳婦,朝夕相對,演戲能不能過關,關係到她的性命。
“大概要多久?”
思來想去,周倩兒認命,主動交代夏明軒的日常作息,她撕着手帕,“太久我真怕我露餡。”
小戶女,沒見過世面,沒經歷過風浪,這一切早已超出周倩兒的認知。
“最短几日,最長一個月。”
馬車在街道上疾馳,專門挑小路走,到達城北之時,巷口的百姓已陸續起身。
“這些你們拿下去,怎麼說不用我教。
”
找個沒人的地方,周家三口人下了馬車,把包袱放在大筐子中,手裡提着兩塊豆腐和一條子肉。
“哎呀,周老頭,你們起的這麼早?”
鄰居正在院中梳洗,隔着籬笆看到一家三口,打招呼。
“可不是咋的,周圍韓家村有早集,天不亮都是人了,咱們也跟着轉悠轉悠,割上條鮮豬肉。”
周老頭進到院子裡,一切如此平靜,夏明軒被放到牀榻上,蓋好被子,昨夜隔壁被翻的土上種着花朵,看不出異常。
周倩兒把銀票等物放到匣子裡歸位,出門時看到牆根底下的花草,無端地打個寒顫。
又要到一年一度的中秋,闔家團圓的節日,宮內的御膳房早早地送來單子,莫顏篩選,制定宮宴的菜品。
新皇登基一週年,着實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娘娘,奴婢進宮碰到莫相下早朝,讓奴婢抽空給相府送一盒玉容膏。”
墨冰稟報過周家的情況,僵硬地抽抽嘴角。
娘娘記仇,自己爹爹都算計,莫大人命苦,好不容在胡老爺那哄去的金子被呂氏知情,全部上繳,一小塊都沒留下。
“恩,誰受傷了?”
玉容膏是宮內特製,祝神醫最拿手的藥方之一,去疤痕有神奇的療效。
“是莫相。”
墨冰一個做下人的,不好看主子的笑話,她不知如何措辭。
墨紫機靈,在一旁救場,小心翼翼地提醒,“您忘記了嗎?莫相收到金子的消息,您吩咐透漏給夫人了。”
“哦,所以爹爹就被揍成了熊貓眼嗎?”
莫顏良心發現,從梳妝檯中取出兩盒玉容膏,沒兩天大哥成親,眼睛上又青又紫,見客太失禮。
“那倒是沒有。下眼青黑,應該是徹夜未眠所致。”
墨冰一本正經,等反應過來後,發覺自己又說了實話。
“哦。”
莫顏拉個長音,娘識大體,金子沒收,不會讓爹爹太難看,他下眼青黑浮腫,是因心肝寶貝被強行擄走,痛心疾首失眠的緣故。
……
秋日裡太陽火熱,正午時分更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莫中臣從衙門出來,立刻打開一把油紙傘遮陽,怪模怪樣的舉動,引發周圍的官員們頻頻側目。
“哎呀,八月十三莫府大喜,老朽見莫相沒精打采,心事重重,莫非是對親事不滿意?”
陳英未婚先孕,對名聲有損,京都的小姐們對此非常鄙夷,但是她能嫁莫輕風做正妻,衆人又很嫉妒,巴不得她就此被拋棄,成爲人人唾罵的對象。
未成親的小姐,和男子私相授受都不準,更別提偷嚐禁果,行魚水之歡了。
未婚先孕遭人詬病,莫家也是因爲此,才更要大張旗鼓地辦喜事,以體現對陳英的重視。
莫中臣早早地把當日喜帖帶給同僚,衆位官員都表示一定去湊熱鬧。
聽到有人唱反調,莫中臣都不用猜,定是葉相的那個老匹夫,在朝中勢大,二人早結下樑子,彼此給對方找不痛快。
莫中臣當然沒有精神,幾千兩金子到嘴裡還不等嚥下去就飛了,誰能心情好?
這兩日他心情鬱結,嘴邊起個水泡,夜裡睡不安穩,夢裡都是金燦燦沉甸甸的金子。
“葉相說的哪裡的話,入秋早晚寒涼,還需多多保重。”
莫中臣耷拉着腦袋,鬥嘴的心情都沒有,爲金子消得人憔悴。
葉相把莫中臣的話自動理解爲詛咒,“入秋早晚涼,你一個老頭子,別起不來牀,那樣早朝就是莫某人的天下。”
所以說,一句話,聽在有心人耳中,會自動腦補,添油加醋,變成另外版本。
葉相氣歪鼻子,正想理論,莫中臣早已打着傘,晃晃悠悠地走遠。
……
一晃到了八月十三,正是八月裡難得的好天氣,太陽不那麼曬,不冷不熱,晴空萬里。
莫顏帶着雙胞胎一大早趕到莫相府,親自安排喜房的佈置。
兩個小的和豆豆,糰子,洛荷家的香香在一處玩耍,旁邊不遠有大批宮女嬤嬤和護衛跟隨。
喜院早在去年就已經修建好,一直空置,莫顏正想進門,被小廝墨青攔住。
“皇后娘娘,您最好不要進門。”
墨青用腳尖蹭着地面,垂頭看不到表情,但是他的耳朵染上淡淡地粉紅,可以看出他很羞澀。
莫輕風和陳英已有夫妻之實,陳英懷有三個月左右的身孕,爲保護胎兒,今夜大體不會洞房。
呂氏不想插手兒子房中事,院中只有一個小廝,兩個婆子,將來直接由陳英帶來的陪嫁丫鬟接手。
“搞什麼?神神秘秘。”
莫顏備下的賀禮琉璃花瓶,出自前朝大師之手,這麼多年保存完好,沒有裂縫,相當不容易。
此花瓶看着樣式普通,但是中間的鏤空工藝複雜,琉璃不常見,價值千金。
陳英每次進宮,眼睛都無意識地盯在花瓶上看,她很喜歡,卻從未和莫顏討要。
“墨青,迎親隊伍要出發,你跟不跟着?”
二哥莫輕雨在北地,家中無男丁,莫中臣一人忙不過來,帶着莫顏的大堂哥莫輕雲一起,在前院待客。
時辰還早,有賓客提前趕到,多是一些京都的小官,趁機來套近乎。
喜宴辦大,也有大的壞處,來往的人繁雜,除去官員還有京都各大商戶的東家,莫中臣發喜帖,主要想通過喜宴名正言順地撈一筆。
墨青跺跺腳,向外跑去,守院門的婆子不敢阻攔,莫顏成功混入到喜房中。
她隨手把琉璃花瓶放到偏廳的八仙桌上作爲點綴,又插進去幾朵黃菊花。
莫府下人少,爹爹又不肯多請人,花草無人打理,基本處於野生狀態,幾朵黃菊花插在價值連城的花瓶中,是那麼的顯眼,完全搶佔花瓶的風頭。
內外走一圈後,莫顏終於明白墨青爲什麼在門口看守,大哥的品味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作爲喜房,滿屋都應該是刺目的紅,然而窗紗是粉色的,牀幔是粉色的,內室拉的大朵綢緞花,依然是粉色。
佈置的像青樓楚館,那麼豔俗。
這也就罷了,內室牀前的屏風,對外一側是清雅的提字,行雲流水,一派大氣,內容是一篇駢文,議論“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靠向牀內一側,慘不忍睹,是一副巨大的春宮圖,圖中一共有九個畫面,分成三排羅列。
第一個姿勢最爲傳統,老漢推車,第二個,觀音坐蓮……越往下看越露骨,連男女達到極樂巔峰,狂野的表情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阿彌陀佛。”
莫顏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大哥上輩子到底是什麼投胎的?
撩開紗帳,牀頭的設計讓人耳目一新,打開拉門,其內是隱形書架。
《春宮十八式》《男女極樂秘技》《王家秘法不外傳》,一排排的書,圖文詳解,字裡行間極其露骨。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大哥又精進了。”
宮內藏書閣有皇家的珍品,都被能自由進出的莫輕風偷偷拓印成冊,利用職務之便,以權謀私。
莫顏心底寒涼,把雙胞胎交給大哥教導,是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墨冰站在門口,等了片刻,小聲提醒道,“娘娘,皇上和張大人正在朝着院落而來。”
万俟玉翎對莫家人重視,早朝後把政務暫時放在一邊,帶着張舉先行一步,趕到莫相府。
原本打算回府換衣衫的官員們見狀,忙不迭派小廝去備下重禮,屁顛屁顛地跟在皇上身後,上門道賀。
以至於在陳國公府出嫁的陳英那邊冷冷清清,人全部擠到莫相府。
莫顏一驚,快步走出喜房的門,剛到門口,張舉小跑着進院門,身後跟着一個穿着玫紅衣裙的丫鬟打扮的女子,正是煙霞。
“大人,你不說帶奴婢來吃肉嗎?”
煙霞在衙門做幫工,沒簽訂賣身契,聽說今天有人家辦喜事,特地打扮一番。
張舉抖了抖,敷衍道,“你一個下人,吃什麼豬肉?”
“不吃豬肉吃什麼?你都瘦了。”
煙霞很落寞,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看着張舉,當然,她是真正地心疼,目前正在和衙門後廚的大娘學手藝,唯一志向是養胖張舉。
又來了!
莫顏滿臉黑線,下意識地擋在門口,這個細微的小動作瞞不過万俟玉翎的眼睛,他拉着莫顏的手,大步走入喜房。
“大人,您就別進門了,快帶煙霞吃豬肉吧,前院的大廚房,今兒準備雞鴨魚肉,還有水晶肘花,酸菜壇肉,油炸小酥肉。”
墨冰不眨眼地撒謊,煙霞一聽立刻來精神,拉着張舉往回跑。
“輕風一向都是這麼有創意。”
万俟玉翎剛下早朝,穿着一身龍袍,清冷的五官平添貴氣和威嚴,卻俊美得如九天神祗。
莫顏可無心欣賞自家皇叔大人,她抽抽嘴角,推着万俟玉翎,“大哥把大嫂接回來,拜天地後還要給咱們磕頭。”
屏風一定不能讓他看到!
可惜,万俟玉翎動作更快,身形一閃,快得讓人察覺不到,他已經轉到屏風後。
“原來……還能這麼玩。”
万俟玉翎聲音如潺潺流水,有微不可聞的笑意,還有對大哥莫輕風的……欣賞?
莫顏一個趔趄,在皇叔大人發現牀頭的暗格之前,快步拉着他出了喜房,整個過程,急得她額角見汗。莫府門前停靠着一輛輛馬車,聲勢浩大,莫府的親事,成爲京都最熱門的話題。
“嘖嘖,真是不得了呢,不過莫家人厚道,對陳家小姐倒是看重。”
周圍有各府的車伕正在議論,衆人三五成羣,吃着喜餅,喝着茶水。
往常陪着主子參加喜宴,他們做下人的都是餓着肚子乾等着,哪有這麼好的待遇。
莫府中有人送喜餅,不但給他們吃的,還有用油紙包包好的,讓他們可以帶回去給家人。
“莫大人兩袖清風,京都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官兒。”
吃人的嘴軟,加上莫中臣風評好,叫好聲一片。
馬車停下,袁煥之抖了抖身上的長衫,臉色陰沉,眼中冒着兇光。
莫中臣若不是貪官,那幾萬兩金子都是怎麼來的?榨取百姓錢財的是貪官,哄騙商戶掏銀子的就是劫富濟貧了?
“東家,到了。”
車伕找到一個角落停穩後,搬下一個小箱子,正是此次給莫府道賀的表禮。
“好。”
袁煥之對着銅鏡,貼好臉上的面具,他來京都有三四天,就是等今日,尋機會到莫府。
此行的身份是京都慶隆珠寶的東家,慶隆珠寶是他最後的一張底牌,無人知曉。
殺了万俟玉翎和莫顏,殺了那兩個小崽子,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