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命的這個舉動,目的再明顯不過了:他在釣魚。
他的身份暴露了,那麼誰看出他安置了竊聽器,誰就會對他下手,而誰對他下手,那個人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螳螂捕蟬,麻雀在後。
董命爲蟬,自投羅網的蟬。
對科學家有殺心或對研究成果有貪心對人,則爲螳螂。
螳螂必會撲向蟬,這一幕會被潛伏在後麻雀,收入眼底。
顏九成爲麻雀,坐收漁利。
只是這漁利來得太過殘酷,需付出生命的代價,出乎顏九成的意料之外的。倒並不是說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出乎意外,有人會犧牲,實屬常態。
畢竟東方人在戰場上有着跟西方人不一樣的想法,就覺得在戰場上死人是很正常的。
能戰死疆場,在東方人的文化中,是一種榮耀。
讓顏九成沒有想到是,這生命的代價怎麼會來得這麼早?
董命在老吊的身上安裝了一個竊聽器,這個舉動保護了老吊,至少能讓別人覺得老吊不會是反間諜成員,跟他不是一夥的。
保護了老吊,也就等於最大可能地掩護了顏九成一行人的身份。
“怎麼一上來就拿命釣魚?”顏九成心想,眼睛並沒有直接看向董命,而是餘光瞟了過去。
只見這位中年男人一身肥膩,色相十足地拿着他會算命的噱頭跟幾個長得漂亮點的女記者搭訕,嘴皮子很是厲害,逗得人花枝亂顫。
“哎呦,去準備資料?準備什麼資料啊?”董命拉着其中一位頗爲開放的女記者的手,哈喇子都快要流下來一般,那模樣,油膩而猥瑣。
“明天召開新聞發佈會,得準備點材料啊。”女記者笑道,伸了個懶腰,舟車勞頓一天,還得準備明天的資料,挺累的。
董命頭一搖,臉上的肉跟着晃動了起來:“隨便寫寫得了,這兵荒馬亂的,難不成你還打算去城裡拍攝去?”
“不去拍,沒素材啊。”一說到去城區拍攝,女記者的臉上露出了畏懼的神色,這年頭,在這裡去世的記者並非少數。
肖爾克屍骨未寒,死亡的恐懼縈繞在每一個記者的心頭,久久不散。
“就是,也不知道明天黑組織會不會發生暴亂,可別吃槍子兒。”
雖然戰地記者讓人覺得英雄,可都是人,人都怕死。再說了,今天烏泱泱來的這一大批戰地記者,有八成並非出自自己的意願,真心想來戰地進行拍攝,而是爲了雜誌社或報社派遣的任務。
戰地記者來到戰地,不代表他們就真的會跟肖爾克一樣拿着相機衝到子彈橫飛的第一現場。這個世界上,英雄還是少數。
更多的,不過是爲了混口飯吃而已。
“董命,你來戰區這麼多次,難道都隨便寫寫?”
“是啊,常在河邊走總會溼鞋纔對,你居然毫髮無傷。”
幾個人湊了過來取經,戰地記者是拿命混飯吃,這可不是一碗什麼好飯,對於很多並沒有肖爾克那種傲骨的戰地記者來說,如何保住命,纔是最打緊的。
“那可不?”董命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肥厚的肚子,一臉理所當然:“就給我三萬一個月,難不成我爲了這點錢還去拼命?!你以爲我跟肖爾克那傻子似的。”
說到這裡,他聲音哽咽了下。
口裡罵着人傻,心裡還是很難過的。畢竟在這羣人裡,跟肖爾克接觸得最多的就是董命了。董命時不時被派到戰區寫稿子,而肖爾克長期呆在戰區。
一個是過來隨便蹭點新聞交差的老油條記者,一個是拿命拍攝第一現場的英雄記者,兩人對待新聞的態度不同,但並不影響他們之前的情誼。
畢竟,在這戰區,能活着就不錯了。
苟活,也是活。
“隨便寫寫得了,我參加這種新聞發佈會不下五次,明天,我們就去別墅區裡住着,打打牌喝喝酒,拍點兒照片寫個稿子完事兒。”說到這裡,董命一拍大腿:“對了,我領導還要我拍一個肖爾剋死的地點的照片,費勁了,那塊有點危險的。”
說着,董命一臉鬱悶地來回踱步。
“那塊還好了,許願街,衝突的概率最小的街道。”
“我明天打算去交戰區拍拍,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得把事實拍攝給大衆! ”一個年輕的記者摩拳擦掌,他很是不屑地看了董命一眼。
“到時候一起,我看,這個董記者就是個孬種。”
“我好不容易拿到戰地記者的名額,要好好拍一拍,一起吧。”
幾個年輕的記者湊到了一起,壯志酬雲的,紛紛衝着董命寬厚的後背投去鄙視的目光,對於年輕人來說,很多還是有着對戰地記者身份的渴望,渴望衝鋒陷陣。對董命這種蹭稿子的行爲還是很不屑的。
董命似乎對這種眼光見怪不怪,他雖然一側頭看到了別人不屑的目光,卻不以爲然地笑了笑,繼續該喝喝,該吃吃,該調戲女記者還調戲女記者。
搖頭晃腦,肥頭大耳。
宣林趁着衆人喝酒交流,偷偷地上樓,佯裝小便,快速用筆記本跟上頭聯繫,確認一下董命的身份以及他爲什麼這麼快自曝的原因,很快,組織發過來了消息。
原來,董命在車上的時候,讓車裡的一個殺手發現了端倪,早就暴露了,橫豎是一死,所以現在只能自曝,還能爲行動爭取點東西。
暴露了身份的,暗子變死子。
董命在車內跟人談笑風生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死亡。那麼倒黴,褲兜居然裂了個洞,滑落出來了一個小武器,而這一幕,短短的一兩秒鐘,居然讓一個殺手看到了眼裡。
董命的餘光看到了那個殺手的眼睛,便知道自己暴露了。
如果要其他暗子配合殺了殺手,也不是不行,但是這樣動靜太大了,風險太大,有可能暴露其他大人,不行。
暴露了,而且沒有掩飾過去的可能性,那麼最好的辦法是假裝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迷惑對方。如何迷惑對方最爲妥當呢?
死亡。
用自己的死來釣魚,是目前來說他能做到最大的貢獻。
死子變誘子,也算沒有白死。
意識到這一點後,董命就這麼下定了決心,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作出了這個決定,在車上的他摸了摸肚子,邊跟車上的女記者說着葷段子,邊默默地跟這個世界進行了告別。
幾分鐘後,宣林拿起酒杯走到顏九成身邊,輕聲彙報。
“暗子變死棋,死棋變誘子。”短短的十個字,概括了董命的從生到死。
顏九成沒有說話,只是舉起的酒杯垂了下去,他明白了。
董命斜着眼睛看了那羣鬥志昂揚的記者,隨後坐了下來拉長了聲音:“死,可不是什麼好事情,拿多少錢做多少事,反正我是不會去冒險的,我可不想死。”
邊說着不想死,邊喝酒,邊在短短的幾分鐘內,放出去好幾個竊聽器。
這一切讓顏九成看在眼裡,也讓鴨舌帽看在了眼裡,如果還有其他殺手特工之類的,也看到了眼裡。
自我暴露的董命,活不久了。
董命朝着顏九成這邊走了過來,他晃晃悠悠地,端着酒杯,一身浪蕩,吊兒郎當的模樣,身後,一些記者投過來鄙視的眼神。
這樣的戰地記者,是得不到同行的尊重的。
“算了,明天我自己去拍拍得了。”董命邊走邊嚷嚷着。
殺手們是不會在國際記者站或別墅區解決他的,這樣會引起恐慌和騷動,最好的殺人辦法就是在戰區,在戰區被子彈打中,別人不會想到暗殺。
董命爲自己選好了死亡的地點:拍攝肖爾剋死亡地點的那,他肯定會被暗殺。
這個地點告訴了殺手們,也告訴了顏九成。
“來,咱們喝一杯。”董命朝着顏九成舉起了酒杯:“東方大國來的,搞不好,咱們是老鄉,好久沒有回去過了,思鄉情切啊。”
他暴露了後,第一時間跟組織進行聯繫,彙報自己的決定:用生命來釣魚。組織這才告訴他顏九成就是他要保護的人:保護姓顏的記者。
眼下,他要跟眼前這個姓顏的記者喝一杯。
喝最後一杯。
他沒有再用英語,而是用了普通話。
“凱莉,一會兒跟你喝哦。”邊走向顏九成,董命邊跟喝得暈暈乎乎的女記者曖昧地笑了笑,這個女人來戰區兩次,也是個蹭稿子的貨色。
“好的。”凱莉也曖昧地笑了笑。
聽說,董命跟這個凱莉屬於戰地炮,混稿子的兩個貨色早就在前一次前來採訪就勾搭上了。
沒有人知道這麼一個油膩的男人背後,是一位即將死亡的英雄。
除了組織,除了國家,永遠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沒有人會前來奠基他。
這便是反間諜人員的常態:我爲祖國付出一切,祖國的人們卻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國家。
“你多少年沒有回去過了?”顏九成很是自然地跟他聊了起來。
“十一年。”董命喝了口酒,淡淡笑了笑:“我出來的時候,還是個只有120斤的帥哥呢,現在變成胖子了。我聽說,東方大國現在建設得很不錯了。”
說到這裡,董命的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感。
對家的思念,對國的思念,這種情感讓他的手都抖了抖,他連忙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嗯,建設得很不錯了。”
“聽說,手機支付很棒,高鐵很棒。”董命摸着瓶子,也不看顏九成,而是又喝了一大口:“我出來的時候,東方大國還窮呢。”
“嗯,很發達了,有時候你可以回去看看。”說道這裡,顏九成心裡涌上一陣心酸,他連忙不再說,而是跟董命碰了碰杯。
他活不到回去的時候了。
“嗯,明年就回去瞅瞅去。”董命笑了起來,拍了拍顏九成的肩膀:“明天一起打牌。”
遇着母國的人,聊一聊正常,聊多了卻也不妥,喝兩口差不多就得了。
“嗯,明天打牌。”顏九成只覺得心裡揪得厲害,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深深地看了董命一眼,他卻正好轉過頭去,只看到了一晃而過的側面。
這個男人,活不久了。
“我可喜歡詩詞了。”董命回過頭,笑了笑,靠近顏九成低聲說道:“尤其是那句: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說着,他舉了舉杯,又重複了一次:“家萬里,歸無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