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高高舉起的手還有那充滿仇恨的眼睛,深深地震撼了顏九成,他甚至瞬間有了想拍攝的強烈念頭,那種強烈的想要聚焦的衝動讓顏九成的手本能地原本掛着相機的位置,也就是腹部附近,摸了摸。
與此同時,他發現肖爾克的手也在腹部摸了摸。
這恐怕就是作爲一個記者的本能了吧,當看到值得記錄的畫面的時候,本能地想要記錄下來。格桑高高舉起的手,那張充滿了仇恨的臉,與她僅僅五歲的容顏是那麼地違和。
違和到令人心疼。
這樣令人心疼的照片是戰地記者最需要的,不是用來換頭條,而是一種職業本能。將類似這種最能震撼人心的畫面拍攝下來,再展現給世人看。若非如此,又如何讓世人瞭解這裡的情況,瞭解戰爭呢?
格桑高高舉起她要槍的右手,而左手則緊緊地抓着顧覓清給的小娃娃,陽光從穹頂灑落,斑斑點點地印在她的臉上。
“小孩子舉什麼手?”一旁的人轉過頭看看着她,見她高高舉起手,大聲地喊着‘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覺得有些吵鬧,出言制止。
“玩娃娃吧,孩子。”另一人年紀稍長的婦人則對孩子要寬容許多,她蹲下來滿是憐憫地摸着格桑的頭,指了指她的娃娃:“玩娃娃吧,槍不是孩子能玩的。”
“娃娃沒用!”格桑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娃娃,嘟起嘴,目光堅定地看着這位婦人:“娃娃能打惡魔嗎?不能!我要槍!”
說着,她把娃娃丟到了地上。
丟到地上的瞬間,她眼裡一閃而過的悲傷令人心都碎了。
這個瞬間,顏九成發現肖爾克選擇格桑作爲拍攝目標,確實高明。這個女孩雖然是個黑人小女孩,在傳統的審美中,不如白人小姑娘那麼吸睛,這話說着有些歧視,可是事實卻就是這麼令人唏噓。
而格桑不一樣。
她擁有這個世界上最能說話的眸子。
現場並未立刻將槍支發給衆人,而是登記了一下後,便頗爲神秘地不再多說。顏九成不知道登記了的那些人接下來會如何,是集中在一起訓練,還是通過什麼考覈。
地下禮堂的活動仍在繼續,可顏九成和肖爾克,顧覓清三人卻被請了出去,他作爲一個異族人,無權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這些擠破了頭前來地下禮堂的男人們,就是爲了赴死而來,爲自己家人能有工作,能儘可能地避免戰爭活下去。
獲得赴死機會而來,這是多麼悲慘的幸運。
從那狹窄的階梯爬出來的時候,顧覓清一直深深地吸氣,控制着自己的悲傷情緒,而顏九成只是伏地虔誠地爬着,心裡第一次對神靈產生了信仰。
求求您了,神啊,讓這裡恢復和平吧!
顏九成心想,短短的爬行路程,他不停地禱告,爲這裡原本善良卻不得不自相殘殺的人們而禱告。
走出地下禮堂,發現外面的天空黃昏很美,雲朵一層層的,如同波浪一般在整個天空瀰漫開來,如血一樣紅。
“好美的天空。”顧覓清看了一眼,從放照相機的地方拿起照相機咔嚓拍了一張,隨後拿起頭盔遞給肖爾克。
肖爾克搖了搖頭,不接那頭盔,隨後看了眼那絢麗的天空一眼,神情卻頗爲擔心,說道:“看來,明天有暴風雨啊。”
要知道,在這裡,暴風雨總會帶來厄運,每一次暴風雨幾乎都會發布偷襲,不是你偷襲我,就是我偷襲你。
三人走了出去,朝着車輛走去。
顏九成在心裡盤算着進度,按照計劃,明天一早,科學家的飛機就起飛,等到傍晚的時候到戰區,在戰區呆多久未可知。可無論呆多久,科學家都會想方設法組織一次記者採訪,以方便顏九成跟他交換信息。
而在這之前,顏九成必須發佈一篇足夠分量的報道,才能得到進入黑科別墅區的採訪證。要知道這裡可不是隨便一個記者都能進去採訪的,審覈十分嚴格,哪怕想辦法通過了審覈順利進去,如果手裡沒有好的報道,只怕也容易讓人懷疑。
最重要的,如果有一篇重量級的報道,足以在報道出來後震驚世界的那種,便能非常順利地得到科學家的專訪,而非羣訪。
畢竟,這位科學家在世界上赫赫有名,一個在戰區做出了傑出報道的記者趁着在一個地區的時候,單獨採訪一下,這也是常事。
只是,這篇報道必須震驚世界,最起碼要登上世界新聞的頭條才行。
這讓顏九成犯了難。
他手裡雖然有在戰場的照片,而是一線的那麼靠近火力的照片,可卻不足以震驚世界。畢竟這地方連年戰了十幾年,一線的照片也出來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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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話,發佈這篇報道也能得到羣訪的機會,到時候再說吧,只要能進入到別墅區就行。顏九成在心裡暗自打算。羣訪就是羣體訪問,科學家會找個藉口邀請戰地記者都來採訪一下,一人對多人的那種訪問。
顧覓清和顏九成走在肖爾克的後面,刻意拉遠了一些距離,說着,又嘆了口氣:“肖爾克拍攝的格桑系列,只要一報道,畢竟是全世界頭條啊,太經典了。”
走在前面的肖爾克走路的姿勢頗爲颯爽,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長得挺帥的,哪怕在戰區,灰頭土臉也掩蓋不住了他硬朗的外貌。
顏九成突然想到了什麼,眼底一亮。
“嘿!老兄!”他喊了句。
肖爾克回過頭來,看着顏九成。
“格桑的照片你什麼時候發佈?”顏九成問道,如果肖爾克今天就發佈的話,明天肯定是頭條,那麼依着他的這層關係,肖爾克如果對專訪科學家感興趣的話,自己找個藉口跟他一起進去,恐怕有機會。
“差不多了,就這幾天發佈吧,我得整理一下。”肖爾克伸出手抓了抓頭髮,他好像每一次情緒有波動的時候都會伸出手抓抓頭髮,導致他的頭髮就跟個鳥窩一樣,亂七八糟的,他嘆了口氣:“我還缺一張跟格桑的合照,就完美了。”
說着,他又伸出手抓了抓頭,腳把地下的小石頭一踢。
“可惜,她不可能跟我拍照的。”肖爾克轉過頭,背對着顏九成,似乎不想別人看到他眼裡的淚水,只是木然地搖了搖頭:“她恨我的國家,恨我,不可能跟我拍照的。”
說着,他加快了腳步,前面就是掛滿了許願帶的街道,過了街道便是車輛,他催促道:“快走吧,天色晚了,有人搶劫,而且一旦爆發衝突,這裡是正中心,容易出危險。要想在這地方採訪得時間長一點,得活得久一點。”
在戰區活了幾年的肖爾克經驗豐富,他幾乎通過風中傳來的氣息就能判斷出哪裡有新聞,而哪裡又有死亡。
肖爾克跑了起來。
“還有一天,明天暴風雨搞不好有衝突,拼一把。”顧覓清低聲說道,兩人連忙加快腳步,追趕肖爾克。
突然,一個短促的聲音噠地一聲在附近響起。
“有人甩狙!”肖爾克立刻半蹲,他循聲而望,目光落到了一堵牆上,只見牆上一小塊地方簌簌地掉細小的磚瓦。
顏九成和顧覓清也瞬間半蹲,躲到了附近的一堵破牆的背後。
“怎麼打得這麼不準?打牆壁上了。”顧覓清十分冷靜,她本身就是狙擊高手,對這個聲音太過熟悉了,低聲卻很肯定地說道:“離這裡很遠,東南方向的狙。”
噗……
又是一聲很短促的聲音噠地在附近響起。
又一堵牆那一小塊地方磚頭碎片簌簌地往下掉,緊接着因爲衝擊力的緣故,掉下來幾塊大石頭。
“有人在練習而已,不用緊張。”肖爾克站了起來,轉過頭朝着顏九成招了招手:“快走,這只是有人練習狙擊,現在是地下禮堂的時間,按照三方的默契,這個時間點是不會發生衝突的。快到車上去。”
“難怪這麼不準,原來是練習。”顧覓清嘟囔着,跟顏九成兩人彎着腰跑了起來。
噗……
又是幾聲槍響,不知打哪裡去了。
噗……噗……
肖爾克跑到了許願帶的那一片,轉過頭再一次看了眼顏九成,再一次揮了揮手:“快點!我有點擔心車子輪胎會不會被扎破,要是扎破了,我們得走回去,時間上……”
“小心!”顏九成和顧覓清突然同時大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
只聽得咚地一聲悶響,肖爾克似乎一下凝固住了一般。
隨後一下倒地,整個身體蜷曲了起來,開始不可控地抽搐,頭上的血如同天空的雲一半,血紅血紅地淌出。
顏九成和顧覓清眼睜睜地看到破敗的樓房上一塊鬆動的大磚頭掉落,許是被練狙的那人打中了的牆壁發生了鬆動,這塊石頭就在肖爾克的上方掉落下來。
短短的一秒多鍾,直接掉到了肖爾克的頭頂上,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頭頂上。
這層樓足足四層高,這一條街就這一棟樓四層高,偏偏就這麼巧,居然會砸到他的頭上?!
“肖爾克!”顏九成快步跑了過去,地上的肖爾克整個頭血流得令人驚心動魄,而他高壯的身體蜷縮得如同一隻龍蝦一般,嘴裡噴着血,血讓他的整張臉都看不清。
“別……別害怕…… ”顏九成一下蹲到他的面前,立刻脫下衣服按住他的頭,血瞬間把衣服染透了,溫熱的血在顏九成的手心綻放開來。
肖爾克就這麼跟一隻剛剛下鍋的蝦一下,蜷縮成一團,嗓子裡發出嗚嗚嗚嗚的很奇怪的聲音。
“醫生!醫生!”顧覓清大聲地叫了起來,這是本能,受傷了找醫生,尤其是頭部的傷,這麼高的樓,這麼大塊磚頭,砸下來磚頭都碎了。
血泊中的肖爾克直直地看着顏九成,血糊滿了他的臉,也糊住了他的眼睛,可他卻執意地睜着眼睛,嘴巴動了動。
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
顏九成立刻跪到地上,用耳朵靠近了肖爾克的嘴。
“聚……聚……聚…… ”肖爾克的聲音極其含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顏九成的照相機。
“聚焦?”顏九成看着命不久矣的肖爾克,深深地明白,眼前這個男人真的命不久矣,在他還在調查這個男人的過程中,還沒有信任他的時刻,居然命不久矣?!
他還沒有完成採訪,還缺少一張跟格桑的合照。還沒有實現他所說的‘一定要揪出戰爭背後的惡魔,哪怕這個惡魔是我的祖國’的志願,居然命不久矣?!
他就這麼像一直龍蝦一般倒在地上,沒有國家的殊榮,沒有這地區老百姓的感謝,甚至沒有死在戰場的拍攝時,而是被一塊磚頭砸中,居然命不久矣?!
“聚焦。”肖爾克準確地說出了這兩個字,似乎用盡全力。
他就如同一個龍蝦一般,倒在那裡,死得毫不體面,不像烈士,也沒有葬禮。甚至不會有祝福。
或許,這裡的人們會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他,道一句:“神真的開眼了,天上掉鑽頭砸死這個惡魔國家來的記者!”
昔日,肖爾克生死聚焦,用自己的生命,朝着戰場近一點,再近一點,拍攝到真相。
今日,聚焦生死,記錄下這位戰地記者最後的死亡,在這兩旁滿是許願綵帶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