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軍大將軍是陳玄禮,他是龍武軍的最高首領。
而左將軍是烏知義,那麼那個存在感極低,平日裡幾乎都不怎麼吭聲,也很少執行重要任務的右將軍是誰呢?
他的名字叫章令信,有據可查的章邯直系後人,出生在白鹿原,家裡自漢代開始就是地地道道的關中本地人,如今已經快六十歲了。此人武周時候從軍,便開始在禁軍當中廝混。
現在卻依然被基哥委以重任,足見其根基深厚。
龍武軍雖然都是通過招募長安各色“勇壯”而成軍的,而非像是從前那樣選自關中地區的府兵精銳,但它也一樣要代表關隴圈子的利益。
基哥想擺脫關隴勢力的掣肘,又無法完全擺脫。
於是章令信這樣的人物,就成爲龍武軍的定海神針。也正因爲有他這樣的人在,才能確保龍武軍不會成爲基哥清洗關隴勢力的屠刀。
平日裡他不去幹涉陳玄禮的軍務,基哥也不把他拿掉,雙方相安無事合作愉快,這其實就是基哥與某些關中勢力互相妥協的折中方案。
此時此刻,皇城後面的玄武門城頭簽押房內,章令信將昨夜某人送來的那封“匿名信”看了又看,心中七上八下直打鼓的。
沒有將這封信上報,通常來說已經是大罪了!
如果沒有出事還好,把信燒掉就沒事了。
如果出事了……那全家人的人頭還在不在脖子上,可就要看後面事態如何發展了。
總之,情況有一點點不妙!
“章將軍,左將軍烏知義帶着一些人要進大營。他們看起來……不太對勁。”
一個親兵跑到章令信跟前小聲說道。
“帶某去看看。”
章令信微微點頭說道,將那封匿名信摺疊好,不動聲色放入袖口。
他來到城頭,就看到玄武門下,有一百多龍武軍士卒,幾乎人人身上都帶着乾涸的血跡,軍服破損更是不在話下,像是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一般。
“烏將軍,你們不是護衛聖人蔘加壽王婚禮嘛,怎麼一個個身上都帶着血呢?”
章令信命親兵扯着嗓子喊道。
“誒?那說來就話長了,還不是倒黴遇到幾個蟊賊。
我說,怎麼把西苑的門給關了呢,兄弟們執勤完了要回來大營喝酒吃肉啊。”
烏知義裝作滿不在乎的喊道,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平日的時候,玄武門的大門不會開,但是會開一個小門,只能夠單人魚貫而入。
這是爲了方便龍武軍進出辦事的!
默認狀態下,這個小門會有幾名龍武軍士卒看守,但不會關閉。
五人以上的隊伍,需要左右龍武軍將軍這個級別軍官批示。如果只是單個人進出,只要是熟人,有個司階或者中候級別的軍官的批條,然後再盤問一兩句就行了。
可是今日,這個小門居然關了!烏知義原本是打算帶着李亨混進去的!
“某有聖命在此,玄武門戒嚴,龍武軍上下未有聖人旨意,不得進入,不得外出,得罪了。
當然了,若是陳玄禮將軍在的話,讓他出來說話也可以吧。”
章令信公事公辦,面色冷淡的說道,隨即讓親兵對着城下喊話!
昨晚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上說,如果今日勝業坊方向有狼煙升起,那必定是聖人出事了,有人叛亂。
龍武軍只要守住軍營,不讓外人進來,不讓龍武軍士卒出去,那便是在勤王,無須做多餘的事情。
等平叛結束,自然是大功一件。
因爲原本天子下的命令就是讓你龍武軍主力待在軍營裡不要亂動!
現在看來,那封匿名信說得實在是太正確了!
只怕叛亂的人,就是左龍武軍將軍烏知義!
章令信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章將軍,開門吧!聖人與陳玄禮將軍都遇害了,壽王已經在城內叛亂,現在急需龍武軍站出來平息叛亂!時間真的很緊張!”
李亨摘下頭盔,對着城頭高喊道。他裝成烏知義的親兵,看到現在沒法騙開玄武門,於是不得不提前站出來。
“聖旨你有麼?”
章令信慢悠悠的問道。
因爲昨天那封信先入爲主,他現在第一個就不相信李亨的話。
“章將軍,聖旨是有的,就在本王手裡。聖人在臨終前,指定本王爲太子。其他兄弟,皆死於壽王之手,唉!
你看,本王身後的薛王,可以作證。”
騎在馬上的李亨,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轉身指了指側後方一臉焦急的薛王李琄。
“可以啊,那忠王一個人進來,其他人,就在外面候着吧。”
章令信讓親兵對下面喊話道。
玄武門城頭下面,李亨與烏知義、李琄等人面面相覷,他們萬萬沒想到,章令信居然玩這麼一出!
李亨單槍匹馬的上去,能有什麼用呢?
但是如果不上去,那不就前功盡棄了麼?
上?還是不上?章令信可是給衆人出了個難題!
“好,章將軍把吊籃放下來吧。”
李亨對着城頭大喊道。
“陛下!萬萬不可啊!”
烏知義急了,拉住李亨的胳膊,壓低聲音大吼道。
“放心,某會說服他們的。”
李亨自信的說道,實際上他現在也沒有路可走了。
趁着信息不對稱的窗口期,把龍武軍將校們都拉下水,順勢控制住皇城,這一局還可以翻盤。要不然,怎麼折騰都是在瞎掰,完全沒戲!
踏馬的,本來很順利的一局,全被壽王給耍了!
這廝爲什麼不給李隆基一刀?他不是恨他恨得要死麼?爲什麼不殺?
這一刻,李亨的心其實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
要是知道壽王李琩根本不會殺李隆基,那自己爲什麼要兵變啊!
既然不殺,那你這狗孃養的怎麼還去大秦寺買軟劍呢?你怎麼還去那邊買那種吃了就全身沒力氣的曼陀羅花粉呢?
李亨也搞不懂壽王李琩到底是怎麼想,但是他知道,這次他自己衝得太靠前,已經退不回來了。
這一次,誰的消息更靈通,誰就會更容易落入壽王的陷阱!他這位羽翼最豐滿的忠王,不幸中計!
而且壽王這麼一鬧,李隆基跟所有的皇子都會互相猜忌,不會再有任何明面上的信任!
從此以後,那就是你死我活了!
爲什麼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啊!
李亨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城頭的吊籃已經放下來了。
“都去勝業坊找找那個老不死的,說不定他還在某個佛寺裡面藏着。
找到他,把他給宰了,這一盤就贏了!”
李亨小聲對烏知義與薛王李琄說道。
“也請陛下謹慎從事。”
烏知義與李琄叉手行禮,與李亨告別,隨即帶着一百多人,殺氣騰騰的朝着南面去了。
李亨被章令信的親兵,用吊籃吊到了玄武門城頭。李亨將手中黃色的絹帛遞給對方,叉手行禮道:“章老將軍,如今國家安危,都在您一念之間,還請老將軍以國家爲重……”
他還沒說完,章令信看都不看那份“聖旨”,直接擺了擺手道:“來人,帶忠王下去好生看管,莫要怠慢了。”
嗯?
李亨一愣,他還想開口,卻聽章令信說道:
“聖人或許遇難了,或許沒有。壽王或許叛亂了,或許並沒有。
這些老朽現在都判斷不出來。
但這並不是多難查清的事情。若是壽王拿着聖旨來詐玄武門,那老朽自然會將他拿下問罪。他帶兵來攻城,老朽舍了這條命也要護衛忠王周全。殿下也必然對得起自己的封號!
可若是壽王發動叛亂,卻又不帶兵攻打玄武門,也不來詐城。
那麼老朽或許就得想想,剛纔忠王和烏知義在城下的一番表演,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帶走,單獨看管起來。
門鎖好後,任何人不得在門外看守,不得與其交談,違者以謀反論處,斬立決!”
說到最後那三個字的時候,章令信幾乎是咬牙切齒。
這踏馬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李亨的心沉到谷底,毫無抵抗的被章令信的親兵押走了。
等他離開後,章令信這個年近六旬的老將,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現在他幾乎可以判斷,這次就是忠王李亨謀反,聖人生死未卜。
不過話雖如此,這一局最後鹿死誰手,依然是未知之數。
在旁邊觀望站隊,沒有聖人的調令,堅決不出軍營,這纔是最優解。
如果聖人真的死了,那麼章令信回頭就會將李亨奉爲座上賓,並交出龍武軍兵權,命麾下部曲聽從李亨的指揮,平定長安的各種亂局。
如果聖人沒死的話,那……扣住李亨,就是大功一件了,並不需要他這個六旬老人去站隊。
這個應對,簡直就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最佳方案。
想起昨晚那封沒有署名,卻是負責戍衛興慶宮的龍武軍士卒張光晟送來的匿名信,章令信暗自慶幸自己多留了個心眼。
要是沒有這封“匿名舉報信”打底,今日他會如何應對,還真要兩說。
指不定,就放烏知義一行人進來了。
而那些人進了玄武門,會發生什麼就難說了。搞不好烏知義帶着人奪權,殺了他和那些不願意歸順的龍武軍將校也未可知。
那時候,誰會是長安的天子,就更難說了。
好險!
章令信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
“聖人現在被困勝業坊,請右相隨某一同進入龍武軍大營,並穩住一衆丘八們,讓他們不要被忠王的人蠱惑了。”
平康坊的李林甫大宅內,方重勇見到了正在大堂內踱步的李林甫,開口就讓對方一起去軍營。
“你是說烏知義謀反,薛王謀反?”
李林甫微微皺眉問道。
他在龍武軍中沒什麼消息渠道,也沒什麼親信。
只不過近期南衙禁軍竟然被聖人全部調動出了長安城,這讓政治嗅覺靈敏的李林甫感覺到一絲不妙。
所以他今日沒有去議政堂,就是擔心被人一鍋端了!
“對,正是如此。”
穿着僧侶“三衣”的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閃亮的光頭格外醒目。
李林甫微微點頭,心中在反覆權衡,要不要去龍武軍大營。
“現在長安守備空虛,薛王的人,與龍武軍中數量不多的叛軍,也可能會佔領皇城,控制六部,然後利用右相給李亨背書,提前登基,最後再用官位收買龍武軍高層,反過來讓龍武軍宣誓效忠,進而全面掌控長安。
右相只要去了龍武軍,哪怕什麼都不做,也可以讓李亨的陰謀破滅。時不我待啊右相!”
方重勇躬身行禮請求道。
去那邊,不但不是要“救駕”,反而是“什麼都不做”!
這其中的奧妙,李林甫稍稍揣摩一番就明白了。不得不說,方重勇是考慮周全,進退有度!
平叛的事情,誰都可以做,唯獨李林甫不能。
如果李林甫帶兵平叛了,事後,基哥會怎麼想?
李林甫已經在政務上有着極大的發言權,並且朝中黨羽不少。
他已經這麼牛逼了,如果再加個可以控制龍武軍,想必基哥也會很開心更放心,最後下旨把皇位“禪讓”給李林甫,然後開開心心的當一個“被自殺”的皇帝吧。
這種事想想也不可能啊!
只有李林甫到了龍武軍軍營,並且利用自己的權威,穩住了龍武軍,使其保持中立,等待其他人平叛,這纔是大唐宰相該有的姿態。
“好,本相這就和你一起去龍武軍大營。
需要準備什麼嗎?”
李林甫好奇的問道。得知李隆基現在安然無恙,他也不怎麼慌了。
“請右相寫一份手書,下令讓六部和政事堂放假休沐三日就行!”
方重勇補充了一句。
“說得好,妙計!”
李林甫從諫如流,寫了一封信,交給僕從吩咐了一番。
方重勇這一招很絕,讓百官放假,李亨就是想叛亂,提前登基,也找不到足夠的官員爲他撐場子。
“走吧,給本相帶路!”
李林甫甩了甩袖口就朝門外走去。
二人騎着馬,輕車簡從,一路向北進了皇城。不知爲何,負責看守皇城各門的監門衛,本應該留守在崗位上的士卒卻一個都沒看見。
“你說得對,情況確實不太對勁。”
李林甫騎着馬,若有所思的對方重勇說道。
二人來到玄武門城樓下,就看到城樓上的龍武軍如臨大敵,似乎非常緊張的樣子。全副武裝,跟平日裡的懶散大不相同。
“章將軍,這位是右相,某乃是看守興慶宮的龍武軍執戟方重勇,我們想入大營,有要事與章將軍商議!”
方重勇在城樓下扯着嗓子喊道。
章令信二話不說,連喊話都沒有,便直接下令放下吊籃,將方重勇與李林甫二人拉上了玄武門城樓。
“本相得聖人旨意,已經下令讓六部與議政堂休沐三日。聖旨還說,讓龍武軍待在大營不得妄動,不許閒雜人等入內,不許士卒外出。
現在索性閒來無事,本相也想待在這大營內,章將軍沒有意見吧?”
李林甫皮笑肉不笑的對章令信說道。
聽到這話,章令信這才徹底放下心了。
要是他一個人撐場面,還真怕居心叵測軍士譁變,被李亨收買,綁了他邀功。
現在這裡多一個宗室出身的右相李林甫,而且還是繼續執行躺平裝死的命令,不必主動站出來表態,這個絕對可以跟對方PY交易!
將來有事還可以跟李林甫互相證明,出了事可以一起背鍋互相打掩護,簡直不要太爽了!
章令信臉上立刻露出真誠的笑容,摸了摸花白鬍須哈哈大笑道:
“右相來得好啊,某正想與右相把酒言歡。正好這軍營無事,朝廷也休沐三日,那咱們得好好說說話。”
“本相也是這麼想的,章將軍請。”
李林甫微笑說道。
“右相這邊請。”
章令信不動聲色的看了方重勇一眼,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頓時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