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他,他不是好人!”
可憐劉稷還沒能看清人家的臉,就聽到了一句指責,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張無價龐大的身軀擋在前面,面上有些不知所措,他那木訥的性子,是應付不過來如此複雜的局面的。
好在還有許光景在,他呵呵一笑,打了個圓場:“咱們站了這許久,是不是該吃些酒菜了,老許聽到戍主請客,腹中可是滴米未進呢。”
“是極是極。”壞人劉稷立馬打蛇順杆上,接口答道:“怠慢了二位,都是我的不是,這邊請。”
宴飲就設在院中的大堂上,裡面的陳設十分精緻小巧,一看就是婦人所有,不過此時內宅爲之一空,誰會管那些呢,他們進去的時候,當中的大桌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吃食,幾個人分賓主坐下,另有婢女站在一旁,專門侍候。
實際上,這種共聚一席式的會飲,並非大唐的主流,也只有在這胡漢混雜的安西之地,纔會盛行,至於關內,流行的還是延習了千年之久的分餐制。
當然了,劉稷更喜歡這種接近於後世的方式,不必用跪坐的姿態,折磨自己的大腿,此刻他們的屁股下,都是那種高腳的胡凳,比之已經流行開的胡牀,更有現代的味道。
美食動人心,沒有什麼是一杯酒搞不定的,作爲東西方的匯聚之地,西域最不缺的就是美酒,鮮紅的葡萄酒,紫色的三勒漿,喝下去有股瓜果的甜味,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忽略掉酒精的作用。
幾個人都是善飲之人,這種近乎飲料的低度酒,自然不在話下,幾壺下肚,話就多了起來,聊得全都是征戰和殺戮,劉稷明白他們的心思,是想爲自己挽回一些印象分,因此全都挑得那些英勇事蹟在說。
“不瞞你們,我老許也是刀尖下滾過二十年的人,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尼婆羅的城池,看着沒多高,可上頭的守兵,站得密密麻麻,箭射得跟水潑似的,那樣的城池,你們說,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拿不下吧?”
劉稷拿起杯子同張無價碰了碰,兩人知道內情,哪有功夫聽他吹牛,倒是那些侍候的下人,一個個聽得眼睛都直了,就連上酒菜都慢了幾拍,全都聚集在堂中,生怕聽漏了去。
猶其是站在他身後的芷蘭、惠香二人,藉着喝酒的動作,劉稷偷眼瞄了一下張無價身後的女子,似乎也在認真地聽着,臉上並沒有多少苦大仇深之感,只是她的五官隱藏在陰影中,看不分明。
“可咱們戍主,只容咱們全軍睡了幾個時辰,跑了兩天兩夜的路,只睡幾個時辰,馬上就要攻城,哪裡起是來,可咱們是什麼人?血火裡掙命的廝殺漢,聽到鼓聲響,就是刀子也要向前衝,三個時辰後,所有的人穿戴整齊,全都站在了營裡。”
“某怎麼記得是五個時辰。”張無價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那是你記差了,某醒來時,天都不曾黑下來,哪有五個時辰那麼久。”
許光景毫不客氣地鎮壓了他的辯解,張無價哪會同他爭這個,默不作聲地任他繼續說道。
“咱們一共只有一百人,其餘的山民都是普通百姓,吶喊助威還行,真要見陣,都得嚇得往回跑,沒人覺得咱們真能成功,可你們猜怎麼的。”
他賣了個關子,自己慢慢地夾了些吃食扔到嘴裡,還飲上那麼一口,引得一衆下人紛紛催促,兩個婢女乾脆幫他斟酒夾菜,好不愜意。
“快說嘛,怎麼了?”
享受着被人服侍的快意,過了好一會兒,許光景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咱們戍主,趁着城上的守軍被山民們吸引,出其不意地繞到了另一邊,連個梯子都不用,就這麼手把手地搭起來,只聽得‘嗖’地一聲,他就竄上了城頭,別說守軍,連咱們自己人都看呆了。”
聽他說得有趣,劉稷差點兒忍不住噴出來,聽衆們卻自行腦補那種緊張的畫面,都在等着下文。
“當時,城上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那些尼婆羅守軍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如同天神降臨一般,揮刀便砍,殺得守軍四散奔逃,硬生生地爲咱們打開了通道,餘下的人一個一個登上去,尼婆羅人眼見大勢已去,不得不俯首而降。”
“哇哦。”婢女們紛紛露出一個誇張的表情,眼中星光閃爍。
“這算得什麼,之前咱們要跨越千年不化的雪山,外面滴水成冰,哈口氣都能凝住,在那樣的境地下,走上幾天幾夜,還能活下來的,是不是難以想像?可咱們不光活下來,還打了吐蕃人一個措手不及,拿下了進軍大勃律的頭功。”
“你又不曾走過。”張無價再次出賣了他,許光景毫不在意,繼續唾沫橫飛地說着。
“天冷倒也罷了,野外還有想像不到的兇險,比戰馬還要高大的雪狼,一頭足有數百斤重,咱們一遇就是數百頭,想想看......”
不得不說,他的口才是極好的,就連事件的親歷者,劉稷和張無價二人都陷入了沉思中,過了一會兒,劉稷突然聽到對方的一句話。
“老吳家那個小子,某準備收來養着,這回只怕不能跟你上京了。”
“不上也罷,你先回去,將那些戰歿的弟兄們送回家,好生安葬了,他們的後事,待我歸來,再做計較,石郎君若是有什麼事,你多關照一下,通關或是押送之類的,行個方便,他是咱們的人。”
劉稷小聲地向他囑咐道,如果不是封常清的命令,他根本不想跑上一趟,耽誤時間不說,一想到要同那些史上有名的奸臣打交道,頭就大。
天寶十一載的大唐朝堂上,沒幾個正直的臣子,每個人都要站隊,否則就是被貶斥的下場,他哪有心情去攪這種渾水,有那功夫還不如老老實實呆在西域發財。
可惜鈞命難違。
兩人簡單地交流了一下善後的事宜,這一戰下來,乾坑戍幾乎整個換了一茬,活下來還不到十人,他們的家小後事,自然全都着落在劉稷的身上,這種事情也是做給活人看的,人家只有安了心,纔會沒有後顧之憂,一心一意地把生命交給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許光景已經吹完了牛,湊了過來,搖晃着已經有些發暈的腦袋,口齒含糊不清地說道。
“老張,你該有個自己的孩子。”
張無價推推老夥計:“某早就有了。”
“我說得是兒子,老嫂子與某那渾家透露過,若是你要納妾,她不會阻止,左右連翹已經大了,說話間就要嫁人,你們膝下總不能沒有人侍奉。”
張無價默不作聲地飲下一杯酒,倒是一旁的劉稷聽了,詫異地問一句。
“令愛名爲連翹?”
兩人都是一點頭,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女子,瞧到他的眼光,低下頭轉過身,再一次避開了他的注視。
“我有個提議。”劉稷站起身,走到女子的身前,將高過自己的那雙肩膀扳過來,露出一張嗔怒不已的俏臉。
難怪能被自己看上並搶來,這傢伙的眼光還真不錯。
劉稷盯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之前是我做得差了,不顧你的意願,對不住。”
沒等她答話,便繼續說道:“我的提議是,你可以選擇離開或是呆在這裡,做爲交換,我賠你家一個孩子,可使得?”
張連翹看着這個當初強搶自己進府的惡魔,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甩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