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的寢殿內,瀰漫着一股濃濃的暖香,安放在殿中的寬大行帳裡傳出一陣細微的鼾聲,讓那些在外間侍候的宮女內侍們無不是鬆了一口氣,這表明至尊與娘子都已經安睡了。
疏不知,帳中的女子突然間睜開了眼,牙關緊咬着,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響,因爲她知道,身邊的男子睡眠很淺,稍大一些的動靜都會醒過來。
就這樣側着身子,她呆呆看着帳外,這間寢殿安着很大的紗窗,到了冬日裡爲了保暖會換成厚實一些的窗布,不過透光性都很好,清冷的月光可以直射進來,讓他們不必開窗就能欣賞月色。
今天沒有月光,殿內黑漆漆地,她卻感到了一陣安心,白日裡的那一幕,最終有驚無險,因爲什麼也沒做過,她表現得很鎮定,陪着至尊看完了最後四疊曲子,天子的興致很高,這其中有多少是出於愧疚不得而知,只知道回來之後,自己受到了加倍的疼愛,可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心境終歸是不同了,不是因爲少年有什麼令人難忘的身體,也不是那些驚豔的樂曲,而是兩人相隔最近時,少年吟誦的那首歌,就在方纔,她本已經沉沉地睡去了,卻被一個夢驚醒,夢境中的一切,來得那樣的真實,讓人不敢置信。
在夢裡,楊國忠成了李林甫的後繼者,權勢濤天,楊氏一族更進一步,成爲京中無人敢於觸碰的顯族。
在夢裡,大唐進入極盛之期,至尊與她享受着仙境般的日子,宛如神仙眷侶。
在夢裡,僅僅數年之後,那位身兼三鎮節度使的胖大胡兒,悍然起反做亂,兵鋒越過河北河南直指京師。
在夢裡,大唐聚集河隴之兵逾二十萬衆,坐擁潼關之險,竟然一敗塗地,連主帥都被捉了去。
在夢裡,接到敗績,天子倉皇出逃,走了不過百餘里,忠心耿耿的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居然縱容軍士譁變,以誅國賊爲名,斬殺了楊國忠等重臣。
在夢裡,做亂的軍士直逼天子轅駕,要求斬草除根,自己那就是楊氏一族的那個根!
在夢裡,一根白綾吊在佛堂的樑柱上,身邊的這個男子,毫不猶豫將自己推出來,任由那些粗鄙的軍士,將自己送上了不歸之路,那些餓狼般的眼神,就是她最後的記憶!
宛轉娥眉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宛轉娥眉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一幕幕真實至極的畫面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楊玉環不得不死死咬住下脣,才能避免叫出聲,可是身子無意中的顫抖倒底還是生出了動靜,一個有力的臂彎將她摟過來。
“玉環,你哭了?”
李隆基的語氣溫柔如舊,可聽在她的耳中,卻是不寒而慄,那種害怕與心痛的感覺同時涌上來,讓她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
“嗚嗚”
懷中女子壓抑的哭聲,讓李隆基心中一軟,聲音又低了幾分。
“是不是還在怪朕沒有與你同去,都是朕不好,本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沒曾想嚇到了你。”
“嗚嗚”
安慰之下,哭聲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更大了些,李隆基微微一怔,女子不像是在耍小性子。
“是不是做噩夢了,來說與朕聽聽。”
“奴......”楊玉環抽咽着說道:“奴夢到了八娘,她就站在那裡,怪奴沒有爲她說話,讓她死不瞑目,奴好怕。”
原來是這樣,李隆基將她摟進懷中,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安慰道。
“這件事朕也有錯,不該偏聽偏信,縱容了那個畜牲,這樣吧,八姨的頭七之時,朕讓人命大慈恩寺的僧人做一場法事,你去送一送,便當是還了心願,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必會瞑目的。”
“嗯”
楊玉環發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李隆基又勸說了好一會兒,突然沒了聲響,低頭一看,女子在他的懷裡已經睡了過去,一張粉面盡是淚痕。
黑暗中,李隆基久久地凝視那張臉,他知道對方的理由並不一定是真的,這份委屈多半還是因爲今天的事情,自己做得實在是太明顯了,當時一聽到壽王也去了那裡,不知道爲什麼,一心就想趕過去,結果壽王連半刻鐘都沒呆到便回了都堂,兩人根本就沒打過照面,年紀越大疑心越重,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並不後悔,反而有些欣慰。
壽王府,李瑁從都堂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初更時分了,他走到堂上,等到下人們爲他脫下朝服,隨口問了一句。
“王妃安寢了麼?”
府中管事上前答道:“回殿下的話,王妃是與盛王殿下一同回府的,這會子已經睡下了。”
二十一郎?李瑁“嗯”了一聲。
“盛王等了多久?”
“一個半時辰,用過晚膳便離開了。”
李瑁在堂上踱了兩步,突然轉了一個方向。
“去看看鮮于先生睡了沒有,若是沒有,請他到書房來。”
鮮于向在京中沒有住宅,原本是寄居楊國忠府上,楊國忠身死,他又被貶出京,連宅子都讓楊氏姐妹佔了去,他只得另尋去處,於是李瑁便將他留在府裡,一方面是當個幕僚用,一方面是等待轉機,李瑁並不想他離京。
既然是主人相召,不管睡沒睡,鮮于向都穿戴整齊來到了書房,一進門,就聽到了自己的消息。
“某與陳令公相商,轉去中書省做個舍人,委屈先生了。”
聽到不用出京,鮮于向大喜過望,當下就是一揖到底:“殿下恩德,某末齒難忘。”
“某與先生不說這些。”
李瑁擺擺手,等他站起身,繼續說道:“請先生過來,是想請教,如何才能阻止碎葉立鎮?”
“殿下請說。”
“今日,封大娘已與京中過半高門相商,要重開西域商路,先生知道,這條路實則掌握在太子手中,假以時日,他便能以此路,籠絡多少人,豈可不防?”
鮮于向捻着鬍鬚沉吟了片刻。
“恕某直言,事到如今,殿下只怕要做好兩手準備,一是如何去阻止,二是阻止不成該怎麼辦?”
“請先生賜教。”
“殿下言重了。”鮮于向搖搖頭:“殿下說得不錯,這條路繫着京中大半權貴高門,有了他們爲助力,事情便可順遂許多,可話又說回來,還有近一半的未在其中,他們會怎麼想?殿下想要阻止,就要以他們爲藉口,推動此事。”
“可某以爲,勝算不大,何也,旁的且不說,在封氏的籠絡中,有多少是觸碰不得的人物,比如楊氏,比如......天子。”
李瑁悚然一驚,他居然忘了,天子獨佔一成,要想阻止,就要拿出同樣的收益來交換,大唐歲入是不少,可這個數目又豈輕易能拿出來的。
“請先生說說,若是不成,又當如何。”
“方纔殿下說,這條路掌握在太子手中,某以爲不盡然,封氏是不是太子嫡系且不說,那位劉五郎,與太子府上可是有過節的,太子着意拉攏,或許能消了這過節,可能讓他傾心投靠?”
李瑁默默地聽着他的分析,腦海中浮現出別院裡,那個侃侃而談的少年郎,他當時並沒有出言招攬之意,然而對方的一席話,言猶在耳,他有個直覺,這個少年郎,根本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甚至不屬於。
大唐。
。九天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