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牙斯加的夜晚無疑要比甲米地迷人的多,同樣的熙熙攘攘,同樣的燈火彌散,但流淌着的卻是另一種味道。
這裡是鏡城凌牙斯加。
就連空氣中的味道都和中原一樣。
凌牙斯加最高的坐觀樓上,林遠南弓着身子小臂壓在欄杆上正在眺望夜色中的凌牙斯加。
這位充滿雄略的霸主就這樣憑欄看着凌牙斯加夜色中發生的一切。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林家的管家林福佝僂着身子走上樓來。
林遠南並不回頭。
“福伯,你來看,這凌牙斯加和中原有什麼不同……”
福伯似是早知道會有此問,也不上前,嘆口氣道:“您又想起老主人了。”
林遠南點點頭,粗豪的聲音帶着一絲困惑:“我的父親臨死的時候一定堅持讓我將他埋回中原。他出生在暹羅,一輩子都沒去過魯國。然而卻再三堅持將他的遺體埋回那裡的一個荒村……”
林遠南迴過頭來,這個看似粗豪的霸主眼裡閃着睿智的光:“中原人的骨頭只能爛在中原嗎?”
福伯似是無以應對,弓下身子岔開話題:“主人,柯多倫海蜜伽羅的特使李家小姐……”
林遠南得不到答案似乎意興索然,“先晾她一晾。”
福伯搖搖頭:“主人上午拒絕見她後,她立刻就離開了。她去了四嬉堂。”
林遠南嘴角閃過一絲冷笑,“這小妮子倒是夠硬氣,可惜,白璞不會見他的。我林白兩家一個把持暹羅,一個把持占城,把兩個國王做了傀儡。這事兒本來就遭南洋這些國王們的忌恨。如果我們還和南蠻都護府扯上什麼關係,那可是往火上烤。”
福伯略一遲疑,還是將自己的聽聞直說了,“可是……她已經進了四嬉堂。”
林遠南一怔,立刻反應了過來,沉吟道,“難道是白河水要見她?白璞恐怕不敢做這種決斷。”
林遠南眼皮一擡,“爲什麼!”
“我聽說是得了姬先生的引薦,白璞的確不敢做主,他親自請示的他父親。”
“姬先生,姬先生怎麼會理她?”林遠南臉色一凝。
“李家小姐走後,我就派人去碼頭查了她的行蹤。有眼線說李家小姐是昨日深夜才趕到凌牙斯加的……”
“昨日深夜?”林遠南插口問道。
接着林遠南自言自語道:“這幾日從呂宋到凌牙斯加是順風,半日就能到。這樣算起來她應該是臨近黃昏纔出發的,有何急事這樣等不得。”
福伯知道家主的性格,在他插話時就停了下來。
雖然一直被外界評爲剛愎自用,但是林遠南的一些分析還是有着獨到之處。
福伯見林遠南說完,繼續說道:“不知怎的,李家小姐竟尋到了姬先生,當晚便留宿在聽風笑傲軒。早間的時候有人見她出來,直接來了坐觀樓求見主人。”
福伯頓一頓,見林遠南沒有插話,又繼續道:“主人拒絕接見後,李家小姐並沒有直接去四嬉堂,而是又折返聽風笑傲軒。後來姬先生親自陪她去的白家。”
見林遠南仍在沉思,福伯提醒道,“南蠻都護府沒落十幾年,對我們來說,雖然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但是姬先生同樣來自中原,中原流亡在南洋的貴族也不少,少不得會博得他們的同情心。或許……”
林遠南搖了搖頭微笑道:“福伯不必多心,沒有誰是靠同情統治一方的。姬先生不傻,白河水不傻,李家的小姐也不傻。只看她毅然放棄往日輝煌,去做一名海賊,便知道她是個識時務的女孩兒。”
“也就是說,白河水肯見李家小姐,是因爲這次她帶來的情報有實際的好處。”樓梯口轉上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人,他的相貌和林遠南有七八分像,只是年輕了一些。
正是林遠南的三弟林遠圖
。
林遠圖雖是主人卻向福伯打個躬,轉頭纔對林遠南笑道:“大哥,白家有請。”
四嬉堂與坐觀樓相距不遠,不同的是林家喜歡高樓大屋,白家則喜歡層門疊院。
與勇於進取的林家不同,或許因爲白河水老了的緣故,白家處處都留露着一種懷舊的暮色。
白家是蹇丙的後人。這位蹇丙就是戰國時有名的大將白乙丙。
他們這一支子息不知爲何流落到了南洋。憑藉着家世頭腦,經過幾代的蕃息經營,白家漸漸成了南洋最老牌的海賊勢力。
到了白河水這一代甚至控制了占城這個湄公河沿岸不弱的國家。
事實上,在整個南洋,很多新勢力的冒起幾乎都曾受過白家的打壓。
——林家只是個意外。
白家原來的宅子並不是四嬉堂。
隨着白河水漸老,這位年暮的獅子發現自己並沒有一個讓他欣慰的繼承人。
他的獨子白璞性格文弱,優柔寡斷。
相比之下,同一輩人物中林家的三兄弟則是棠棣聯芳,一門虎子。
這讓白河水感到深深的憂慮,他擔憂的不是自己死後白璞能不能順利的接管占城,他擔憂的正是林家兄弟。
同樣作爲垂涎之海上的霸主,一旦舉措失當,林家接管白家要更加的順手。
一片海上有兩個霸主總歸是多了些。
思慮良久,白河水知道憑自己的老邁之身畢竟不能再和林家這個後起之秀爭鋒,於是將以前林家三兄弟小時候和白璞一起玩耍過的一處客廳更名爲四嬉堂。
隨後擴建重修,以四嬉堂爲主廳,建起了這個園子。
林遠南是個豪情男兒,但因爲有情,就有弱點!
“白河水老了。這樣要強的人物也有服軟的一天。”林遠南看着莊園大門上“四嬉堂”的匾心中暗暗感慨。
“他實在多心,兩家的事將來或者難以預料,但是兄弟一場,我是不會從白璞手中奪他基業的。”林遠南迴過頭來對着林遠圖嘆道。
林遠圖指指牌匾,“這正是他要提醒你的。”
林遠南哂道,“何需提醒?”
林遠圖笑笑卻不說話。
穿過小池流水的前院,過了古色古香的畫廳,就到了四嬉堂的主廳。
白家現在的家主白璞正和他八九歲的兒子白開心等在廳外。
見到林家兄弟到來,白璞爽朗的一笑,“兩位兄弟,何來之遲?”
“我的小侄女兒一直吵鬧着要來白府騎馬,我哪能依她胡鬧?爲了打發那個祖宗,可花我了不少時間。”
林遠南抱着白璞的胳膊緊了緊。
林遠圖這個父親聽到編排她女兒的不是,摸摸鬍子佯嗔道,“好壞心眼的大伯,把我家飛燕兒的醜事拿來說。”。
“嘻嘻,我纔不要她騎,讓她平日欺負我。”白開心聽到林遠南的話,從白璞屁股後面露出他紅撲撲的娃娃臉嘻嘻笑道。
“沒規矩,還不見過大伯、三叔。”
“大伯、三叔好。”白開心聽到父親呵斥,規規矩矩的從後面閃出了問個好。
白開心是白璞二十七歲時生的,現在已經到了求學的年齡。
白河水知道兒子是不成材的,漸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孫子身上,管教也分外的嚴格。
禮、樂、射、御、書、數這君子六藝的教誨更是絲毫不肯放鬆。
奇的是白開心不喜歡讀書射箭,只對御道感興趣,每天駕馭着他的小馬車呼朋引伴的在巷弄裡闖。
這本來倒是尋常事,換做其他小孩子十有八九也是這樣。
可白璞知道父親把希望都放在小孫子身上,又知他信奉命理,怕白河水多心,就囑咐僕婦們休在老爺子面前提起。
白河水稱霸多年
,身邊豈沒有一兩個耳目?
白璞這一畫蛇添足,反倒是點中了老人家的心事。
沒多久白河水就把白開心叫去詢問。
白河水細問孫子本心,白開心知道爺爺是疼自己的,便撒嬌說除了御道,其他都不願學的。
白河水果然把這事歸咎於命數,心中起了疙瘩。
暗道白璞文弱,孫子怕也是沒福氣的,白家終究難免走上窮途。
白河水默然半晌方纔展顏,罷了,爲貴人執轡隳突戰場之上本是君子正道,我何必強求。
事後白河水還特意請人去北地相看了十數匹好馬駒送給孫子。
林遠圖的女兒林飛燕十一二歲的年齡,正是好動不好靜的。
聽說有白開心得了小馬駒,幾次央求要來看小馬都被林遠圖喝斥住。
“兄弟,李家的小姐可不好招惹,你家老爺子怎麼有這份心?”在見白河水之前,林遠南更想多聽聽白璞的看法。
他和白璞情義深重倒沒有什麼避諱。
“李家小姐這次是代表柯多倫海的蜜伽羅來的,女海賊蜜伽羅你們應該聽過吧?”
“蜜伽羅嘛。”林遠南和林遠圖兄弟對望一眼,嘴角都露出笑意。
白璞正色道,“這次可不是那些烏七八糟的事,蜜伽羅派李家小姐傳來消息,她,已經壓制了柯多倫海!”
“什麼!”就連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變的林遠圖也變了臉色,他迅速地掃了大哥林遠南一眼,“這怎麼可能,消息準確嗎?”
“一十五枚染血的印鑑就扔在堂上,安吉魯、丹迪、高武、呂文敬這些數得着的海盜們的印鑑都有,據說這些人已經全部被吊死。哦,這還是李家小姐親自帶來的。”
“不過我還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這個風季從這裡往呂宋是逆風,去至少要一天半,回來再要半天,兩天後我才能準確的回答你。”白璞其實並沒有派人去的打算,十五枚帶血印鑑說明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而且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決斷。
林遠南和林遠圖都感到萬分不可思議。
難道這個南洋又要誕生一位新霸主了嗎?
這怎麼可能?
白家是經歷了幾代人的努力才成爲霸主,他們林家也是因爲滇國不想在南洋只有一個棋子,靠着滇國的大力支持才能勉強和白河水分庭抗禮。
只是在這倏忽之間居然有人能剷平十五家海盜,這怎麼可能!
“柯多倫海那個地方……”林遠圖正要試圖組織語言說什麼。
“還有一個消息,潮汐平復了,真正的平復。”
“這麼早……”
林遠南的臉色更難看了。
“有一艘中原的船,昨日黃昏的時候靠岸,這是準確的消息。李家小姐說船上的是御史大夫馮劫,那個女孩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只是隨口說了出來。”
“走吧,我們進去,我有一罈好酒,藏了好久沒捨得自己喝。就等你們兄弟來了。”白璞溫和的笑笑,牽着自己的孩子走在前面。
林遠南眉頭緊鎖跟了進去。
蜜伽羅壓制柯多倫海這件事且不說,那柯多倫海向來貧瘠,海盜們本身都是些瘦骨頭,算上蜜伽羅本身總共十六隻船隊,滿打滿算有兩千人頂天了。
這不過才和林家的水手數相仿。
十五枚印鑑不會憑空得來,再算上一番血鬥,柯多倫海能剩下的海盜有七八百人都算多的。
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扼殺她。
只是潮汐的平復,那纔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林遠圖沒林遠南想的那麼多,他看看前面哥哥憂心忡忡的身影,又看看悠然拉着白開心的白璞。心中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平庸的白璞雖然沒什麼能耐,只是這氣度,似乎猶在大哥之上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