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滾回來了。
剛見面的時候她總在看着蘇景的臉,順便數了個眉毛,沒能留意他背後衣襟都被鮮血染透,直到此刻。
蘇景能感覺到不聽那一顫,從目光到笑容到身體再到心裡的那一顫,甚至蘇景都分不清究竟她真的顫還是自己的幻覺,可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
下一刻,蘇景感覺有一隻軟軟的手掌拍自己的肩膀。蘇景明白她的意思,袍子只是真元幻化,心思微轉上身‘衣衫’散去,打赤膊。
下一刻,蘇景感覺指尖撫摩過自己的傷口,動作很輕、指尖很涼。
刀劍之傷、刺傷。傷口狹窄卻深,銳器自背後刺入,直奔心臟而去。
勉強動用真識,不聽想再做仔細探查,這時候蘇景開口了:“沒事,傷得恰到好處,剛好未傷到要害。”
這不是安慰之詞,劍自背後刺入,割破肌理刺穿血肉,就在劍鋒已經觸碰到心臟、卻尚未刺入時候,這一劍被擋了下來,如果眼力足夠好的話,此刻透過傷口縫隙可以看見蘇景的心;
同樣的,刺入背心的一劍上附着犀利劍氣,劍氣不傷心但殺神,劍入背心時候劍氣直侵祖竅、斬向蘇景元神,劍鋒堪堪碰到心臟時,劍氣也刺向了元神眉心。同個時間、同個進度,不過劍被擋下來,劍意也就散去了。
本來殺身滅神的一劍,到底沒能傷了蘇景性命。
這傷口很嚇人。一線之隔生死相差。可是傷害並不深,只能算是皮肉傷,只是因爲輕輕碰了碰要害所以蘇景還需得片刻功夫來回轉一口氣才能療傷,現在不敢再亂動,沒能陪着不聽一起在風中打滾,蘇景是遺憾的。
……
幽藍薔薇三千里巨,殘存的幻法、死去的靈州,靜靜懸浮在仙天的西北方向。
千多位仙家聚集在此,彼此戒備同時仔細地搜索着。靈寶藏身之地已被確定百紮範圍。
一紮爲一百二十萬裡,百紮爲萬萬裡廣闊。放在凡間是浩渺無盡了。在宇宙中卻只能算個‘角落’,何況這萬萬裡內絕大部分空間都是蕩蕩虛空,靈識、凡間世界、無主星石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百多座。如今每塊‘石頭’上都聚攏了不少仙家,‘幽藍薔薇州’上的人數還算少的了。另外還有更多仙家正向這‘百紮’趕來。
搜索無果。但沒人會輕易放棄。
突然。天際裡玄光閃閃。又一羣仙魔自天外落入此間。最近幾天裡這種事情很平常,一般來說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畢竟還沒見到真正寶物。且誰也不能確定寶物就一定在此地,這時候爲了‘佔地方’打起來得不償失。
可是和前幾天不斷落入境內的仙魔不同,此次來者威勢兇猛,只從雲駕中散出的陰冷煞氣就讓普通仙家心驚膽戰。
片刻後入境雲駕徐徐散開,百餘頭猙獰鬼仙顯身,衣袍上都紋繡着無漏淵的印記,爲首七個人皆戴金冠、着王袍,身份清晰醒目、大毀滅王。
這還沒到奪寶的時候,無漏淵就一下子來了七個大毀滅王,身後另有十幾個小猙獰王,餘者也都是道行精深的猛鬼。正在‘幽藍薔薇境’內探索的羣仙都吃驚不小。
大毀滅、小猙獰諸王不屑與這些下位小仙浪費口舌,無漏淵伍中一頭紅衣老鬼代爲開口:“無漏淵將於此地設壇,還請諸家仙尊行個方便。”
老鬼對羣仙口稱‘仙尊’,語氣卻陰森十足。
誰還敢在此逗留,急忙遁起雲駕離開此地。
……
輕輕竹舍,枯瘦蒼老的道長端坐,膝頭上橫着一柄劍。
“啓稟道尊,大象真人想來了。”道僮的聲音從竹舍外傳來。大白、大方、大器、大音、大象,東方道家本壇中五座法閣,大象真人並非道號而是身份,大象閣首座真人。
在東方道家仙天,大象閣首座是個傳奇人物,其實他才飛仙不到兩千年,資歷以論甚至不如洞天福地中最最普通的小僮兒。可他在飛昇百年之內修爲突飛猛漲,‘一日千里’都不足以形容;
不止修爲,他對道的理解領悟也精進地讓人咋舌,剛上來的時候就和普通飛昇仙道一樣,凡間眼界凡間心思,好多道理都不明白,或者乾脆理解理解錯了,但是兩百年後他辯道諸座洞天福地,引人心折,一百零八位洞天福地掌界仙尊都輸給了他,且輸得無限歡喜;
能有這樣快的進步,只有一個解釋:天生道魂。不顯於凡間可登仙后身合於道神合於道,異軍突起。
修爲、道學精進同時,他也接連立下大功,其中最最卓著功勳莫過斬殺‘東劊’尋回前任大象閣首座真人的遺骸。
‘東劊’是一道宇宙戾氣,身份背景倒是和曾經肆虐中土的‘田上’有些相似,不過田上成形於凡間開天闢地時的戾氣,東劊卻是來自宇宙初開。
這頭妖物肆虐東方,本領強大且神出鬼沒無跡可尋,三萬年前外出遊歷的大象真人偶然追查到它的形跡,一邊通知同門一邊追逐下去,可惜除魔未成身先死,反倒隕落在東劊手中。法體也被妖邪奪走慢慢煉化。
精進神速且功勳卓著,道尊也真不曾虧待他,八百年前破格提提拔,竟讓他做了自前任真人隕落後就一直空缺的大象閣真人。
道家講求自然之意逍遙之心,對於身份地位之類事情並不放在心上,不過將才飛仙不久的道人提拔到如此高位,還是惹來些非議,道尊力排衆議,並說自己會親自看着他,這件事纔算真正定了下來。
聽到門外僮兒的通報,道尊點點頭:“快請。”
很快。一道影子飄入竹舍,大象真人是真正仙人,但來見道尊的只是個影子。
雖只是影子,卻強壯非常,周身肌肉虯結。影子的面目依稀可辨,朝天鼻絡腮鬍,模樣醜陋且兇惡,不像個道士倒更像個屠夫,還有,影子始終閉着眼睛。
沒有太多繁文縟節。簡單一禮後‘影子’開口:“靈寶將出。西北混亂,無人能把持大局。一家一家來說。”
“不安州一戰無漏淵傷亡慘重實力大損,連大鬼主都死了,他們想要維持地位最好的辦法莫過搶到靈寶。不過出兵佔下百紮仙天。無異與天下爲敵。自尋死路。由此他們選了個變通法子,於那百紮內選了九個‘落腳’地方,幾位鬼主與諸多鬼王分頭去佔下。這九個地方單獨看位置一般,但難得在九州彼此呼應。”
話說到此就不必再講了,道尊全能明白,無漏淵只選了九個地方,佔住後便可轄制那百紮仙天,無論哪裡有動靜,總有無漏淵猛鬼可以迅速趕到。另外想都不用想,九個地方佔下後鬼家會設下穿遁法陣。
強壯的影子繼續道:“北方星滿天九位大星君中四位親赴西北,現下還在路上,但整座星滿天已經亮出了陣仗,大軍集結劍指西北,隨時都會去攻打西北的樣子,未宣詔未宣戰,大軍既是給猛鬼看的,也是給其他所有想奪寶的仙家看的。”
會真打麼?無人知曉。
“西天極樂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幾尊佛陀一羣菩薩在西北遊蕩,彷彿隨時準備撿便宜,其實大雷音寺中塵、緣、了、斷四院皆已出山去,但披畫皮掩身份,扮作尋常仙人去往那百紮地方。”
“再就是十萬山了,一貫的妖怪做派,成羣結夥來回亂找,沒個章法,倒是落了個熱鬧。”影子說完了。
道尊點點頭,施禮:“辛苦了。”
影子還禮,起身,消失。
影子走後,門外侍奉的僮兒又走進竹舍,恭敬道:“道尊,時候差不多了。”
道尊充耳不聞,雙目閉合又靜靜端坐了一陣,再開目時他拿起了橫於雙膝的長劍,雙手一分、拔劍。
劍色清亮,彷如一汪清水,若矚目稍久便會恍惚錯覺:這劍真的是一道清泉,那泉水還在緩緩流淌着……可很快,道尊還劍入鞘,隨手將其扔在一旁,對僮兒道:“不急,先去成德、左神兩地。”
小有青墟天,大有空名天、太玄上真天、三玄下真天、左神幽無天、成德隱刃天、寶仙九識天、裳玉清平山、赤明耀真天、金壇華揚天。十重天不在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列,爲五閣分別掌管的十道懸隱道家真境,其中左神幽無、成德隱忍兩天爲大器閣主掌,兩個地方各封印了一劍、一刀。
道尊這次是要親赴西北的,僮兒得以追隨侍奉身邊,早都恨不得趕快出門了,奈何道尊一直不着急的樣子。
剛剛又聽道尊說‘不急’,僮兒都咬牙了,可接下來又聽他老人家要先去成德、左神兩地,僮兒目中先是驚詫繼而興奮!
道尊要動取用那一劍一刀?我的個逍遙老天爺,這次事兒大了……僮兒心中暗忖。
……
小光明頂,四境封閉,人在其中難見外物。蘇景那羣妖魔鬼怪同伴都在小光明頂。
“咋還不給看了呢。”裘平安抱怨:“合着就他想不聽?咱也是不聽的朋友,尤其我家娘子,中土人間誰人不知青雲仙子和笑語仙子相交莫逆,打從我媳婦那頭算我是孃家人。咋還不讓咱看了呢。”
“忽啊!”十六叫,腦袋在點尾巴卻再搖,分不清它是附和還是反對。
“小兩口剛見面,少不得親親熱熱,”蝕海抱着膀子笑道,是在替蘇景說話,可跟着他又話鋒一轉:“不過大家都是千萬年修道的老妖精,什麼沒見過,小小親熱用得着避諱咱們麼,又沒人笑話他。”
“再說他的傷勢,就算親熱現在也有不了什麼大動靜。”甲添也沒了皇帝威儀,一旁隨聲笑道:“我倒是想看看,那個笑語仙子究竟是什麼樣人,能讓他連性命都不要。”
……
妖怪們的聒噪蘇景都聽到的。沒事,他能假裝聽不見,他只想和不聽獨處一會。
只爲自己來看不聽的開心,一會就好。不是蘇景不貪心,是他打定了死主意:以後再不分開了!就從重逢一刻起兩人就有了很長相處時間,命那麼長。
蘇景不想去提自己的傷勢,轉開話題:“此間何處?你怎會在這裡?”
不聽想問蘇景爲何受傷,但他現在不想提她就不問,應蘇景所問把自己的經歷大概說了下。
真氣迴轉,穩固身神。隨即蘇景背心的傷口開始迅速痊癒。聽過不聽的故事蘇景略顯詫異:“讓小賊掛了五百年的鈴鐺?”
想當年,離山重寶、田上屍身,小賊說掛鈴鐺就掛鈴鐺,這次好幾百年下都沒能掛起來的鈴鐺得是怎樣寶物……忽然蘇景心中靈光一閃:“你們可是在西北?”
待不聽點頭。蘇景眨眼、眨眼、再眨眼。然後笑了。雖不敢十分篤定,但六七成的把握總是有的!
見蘇景神情古怪,不聽問道:“怎麼。有故事?”一邊說着,囊中取出一匹紅綢緞,扯下很長一塊開始給蘇景包紮傷口。
不聽是有一手好女紅的,全套裁縫鋪和綢緞莊都裝在囊中,不是沒有白色布匹,但她覺得蘇景裹紅好看,所以用紅綢來包紮。
蘇景由得她在自己身上一圈一圈地纏紅綢,笑道:“是有故事,若所料未錯,這故事還不小了!”說話間翻開手中,掌心處一滴亮麗火漿:“不少朋友都在,快來見見。”
那滴火漿就是小光明頂,本來是一道光影收在袖口裡的,後來打赤膊了就被他收入掌心。
小光明頂上四境封閉的法術撤去,內外可互視,剛剛還抱怨地最起勁的裘平安立刻開口:“關上、關上,你倆可勁整,咱們不着急,一會再嘮……”
在人間時候不聽和大都督一夥混得不錯,見面自有欣喜,小妖女‘哈’一聲笑:“裘平安,我上來前青雲託我看着你!快快如實招來,你可有負她,負了幾個、駐道何處、姓字名誰、本領怎樣,待我出去就替青雲一一打上門去,青雲原話:揪着頭髮揣肚子!”
“你是不曉得,幾百年前我還去一方仙子法壇招親嘞,對了,蘇鏘鏘也去了,你道我們是如何在仙天相遇的?都參加了場仙女壇招親……”裘平安口水橫飛,衆人飛出小光明頂,真正進入這片奇光旖旎的虛空境地。
甲添、烈小二與小妖女初次見面,蘇景代爲引薦,之後熟人間彼此問候,歡歡喜喜好一陣熱鬧。跟着蘇景說起自己這邊的經歷。
算一算時間,他已經離開中土世界二十幾個甲子了,前八百年飛了卻沒仙,被困破爛囊中八百年,待他離開囊中天地,真正仙天宇宙才撲面而來!從九合靈州到小太陽到又一棧到金烏墓園再到不安州,蘇景的經歷何等兇猛……最最要緊的,他還打了佛祖一棍!
“啊?”毫無意外,聽到‘那一棍’的時候不聽瞪大了眼睛,想笑又不敢笑,可不敢不敢到最後還是笑了,眉飛色舞。
不安州戰後,主要就是追逐靈犀尋找不聽了,如何得到靈犀開始追逐,如何抽風,落入‘大戰海市蜃樓’等等事情蘇景都說得仔細,但最後如何脫困他一帶而過,笑道:“略施小計,不值一提,我們破開那一景就直接進入了這裡。”
不久前,蘇景以冒險辦法破開‘大戰蜃境’後只覺身體一飄,就進入了這片地方,一眼就看見了不聽。
但不聽身體乏力,五感也虛弱許多,沒發現此地悄然多出一羣人,當時蘇景二話不說,閒雜人等一併封入小光明頂,自己飛上前悄悄趴到了愛妻身邊,本想躺過去的,奈何背後有傷躺着太難受。
似是不給不聽追問如何破掉上個困境的機會,蘇景不等她開口,直接轉頭望向甲添,三言兩語說過不聽的經歷,問:“陛下怎麼看?”
甲添不急着回答,背起雙手飛走了……飛走了兩天,他回來的時候蘇景的傷勢都痊癒了。
重返蘇景面前,甲添直接開口:“你家有個小賊,最最擅長偷寶貝;她在西北天一座靈州忙活到現在,很可能是那件靈寶;那頭來那件寶貝也很可能被她掛了鈴鐺;而你我現在都被困在這裡出不去、我想跟她搶都沒機會。”
兩天裡,甲添去轉這片虛空了,基本確定大家是從一個困境跳進了另一個困境。
蘇景點頭:“陛下明見萬里。”
“忽啊!”有蛇附和。
“我在從另一頭把事情說一遍,”甲添的神情全無焦急,明君聖主一般從容穩當:“若你家那個小賊掛的鈴鐺就是西北天靈寶,欠國夫人因爲相助小賊奪寶……”甲添說着半截,蘇景插口:“陛下且慢,欠國夫人?”
“誥命,封號,中土沒有麼?一等王公之妻封‘國夫人’,一路過來你還算有趣,我剛定議封你個‘欠國公’來做,你家娘子即爲欠國夫人。送個封號給你倆,當是我給不聽見面禮了。”甲添是皇帝,想封誰封誰,不用和別人商量。
蘇景啼笑皆非:“欠國公?”
“嗯,前面說過的那些價錢裡,你要爲我做一件事,先欠着,就是欠國公了,等奪寶事情了結後我回九龍地補你倆張聖旨;將來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就改號還國公。”甲添不願意在這等王公小事上廢口水,擺擺手話歸原題:“欠國夫人是因爲幫小賊奪寶才落入這莫名虛空境地的,這片虛空境又和你我之前被困的‘大戰蜃境’相連,串成串了,對吧?”
甲添想到的,蘇景一樣想到,點頭。
“大戰蜃景、此地虛空境、那件寶物串成了一串,不妨一猜,將出世的靈寶與那場大戰有關。”甲添揚眉,何須別人附和或者點頭,他就笑了起來:“那場大戰你們也看到了……難怪了,西北靈寶出世的秀色會惹出那麼大的動靜,果然了不得!你們猜,寶貝是拿人首領的砂鍋帽子,還是那個羽毛怪物的手中小旗?”
這個時候葉非冷冷開口:“我知你與蘇景有約在先,不過小賊是不聽的本命神靈,若小賊真奪下了寶物,你再想帶走她絕無可能。事情變化了,前約須得改一改了。”
“忽啊!”小蛇又找到了附和的機會。
今天更新二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