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吉看了看散落地面的螺螄碎殼,淺淺嘆了口氣,吩咐身邊侍從:“以國禮葬之,佑洪大將是代朕而死。”
侍從小步上前,小心去收集碎裂殼子。
天上的大聖爺挑了下眉毛:“什麼時候開始,洪家的子孫變得如此婆媽了?”
皇帝身後的侍從護衛看上去低眉順眼、恭謙十足,但哪個不是玄光內斂,妖氣盈目?陣勢看上去沒什麼,實力卻端的驚人,強到蘇景看不出他們具體有多強!
大聖立威,到逼出皇帝便足矣了,再打下去大聖就該讓兒孫們滅了。
洪吉無奈搖頭:“自從建了這剝皮國開始。老祖一夢千萬年頭,睡得安穩踏實,孩兒們從此沒了庇佑,論實力,自保有餘、想過富貴日子卻難,沒別的辦法,只好四處邀買人心、網羅手下,建了這一座萬妖之國,日子是過得好了些,但拉攏人心就不能不婆婆媽媽啊。”
這是個巧言的妖怪。論辭令,就是東土的窮書生也能把南荒最善言的妖怪說得啞口無言,不過蘇景沒那份閒心,追着洪吉之前的話鋒問道:“螺螄是代你而死,那洪纏兒呢?”
洪吉面露怒色:“她是值守有虧。這個女人,其他事情全不用管,就只負責溺春大祭這一件事,現於您老的祭品竟還出了岔子,死得不冤,您老不割她的腦袋,我也得剜她的心。歸根究底,若真心孝順、便不會粗心大意。死有餘辜,大聖懲治的好!”
蘇景天上,低下頭、重新打量了洪吉一陣:“若是真心孝順,也不會把祭祖大事推給婆姨去做吧!你和洪纏兒,到底是誰的洪家血脈更純粹些?”
洪吉想了片刻,肅容、跪拜:“是我錯了,洪纏兒也是替我而死。求乞大聖降罰。”
這個時候洪靈靈匆匆飛來,手中居然拖着一隻山水雕背、鷹首扶柄的鎏金大座。洪靈靈幾近燈枯油盡,頗爲吃力地催起一盞小小云駕,把椅子擺在蘇景身後,恭恭敬敬道:“大聖請坐。”
天生的好奴才,見大聖爺講話時還站着,他轉頭跑回常瑞王的雲駕,把王爺的座椅給蘇景搬來了。
蘇景落座,笑贊洪靈靈一聲:“好孩子。”
洪靈靈喜不自勝、受寵若驚。蘇景又把目光投向地上的皇帝洪吉,拉回原題:“請我降罰?殺你?”
洪吉搖頭:“我還要留着性命侍奉老祖,殺了我實在不妥當。”
蘇景降了降條件:“打你鞭子?”
洪吉苦着臉繼續搖頭:“孩兒是一國之君,能殺不能辱,捱打這種事萬萬不可行,會影響民心鬆動社稷。”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自己說該怎麼辦?”蘇景饒有興趣的樣子。
皇帝似也是苦惱得很:“孩兒也不知該怎麼辦,要不就先欠下責罰,留待日後將功補過吧。”
短短几句話,皇帝言辭恭敬,但也僅僅是言辭上恭敬罷了,‘大聖爺’大概明白了他是個什麼樣的角色,手一擺,笑道:“玄孫兒,你我都說些實在的吧!”
皇帝站了起來,顏色仍恭敬無比,口中則再沒了虛僞應酬,直言:“求請大聖爺先立下一誓,孩兒這就爲您準備歸竅靈陣,用不了多少時日便能助大聖爺歸竅還巢,真正復活!之後再請您老降下蝕滅神擊,崩毀齊鳳國三座城池和中土世界兩個地方。”
蝕海大聖當年受創極重,元神沉睡無數年頭,與身體幾乎沒了聯繫。
如今就算身體、元神皆痊癒,想要順利歸竅,還得需蛇子蛇孫施展一座歸靈大陣相助。
這對蝕海大聖是拒絕不了的事情。復活之後助子孫打幾仗自不必說,蘇景最關心的倒是洪吉的第一句話:“立什麼誓?”
洪吉恭謹應道:“孩兒已經擬好了誓言,請您老過目。”身後侍從取出一枚龜甲,小跑着步步登天,洪靈靈接下龜甲轉呈大聖。
大聖看都不看,看了也不沒用,妖國彎彎曲曲的怪字他一個不識得,直接對洪吉笑道:“果然孝順,連毒誓都替我寫好了,我懶得看,你說來聽!”
“大聖明鑑,孩兒一片孝心,想請您老重歸瓊瑤、再登仙境,也只有那永生逍遙之地,才配得上您老的身份啊,這凡俗乾坤實在腌臢不堪,沒的擾了您的清靜。再就是...孩兒還另藏一點點私心,實在是怕極了您老雷霆一怒,會殺傷了我等,螻蟻尚且偷生......”
洪吉的話說得稍有些模糊,好在洪靈靈乖巧,手捧龜殼,把上面羅列的大聖毒誓輕聲念給蘇景聽,大概的意思就是蝕海大聖不可再傷害子嗣,真正復活、助剝皮國毀掉那幾處地方後,立刻飛走天外再不回來。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只要大聖幫忙打仗,完事後就讓他離開。
這也算不得過河拆橋,畢竟蝕海大聖是他們辛苦獻祭無數代才得以復活的。
至於要摧毀的三座齊鳳城池,蘇景沒太多認識,想來都是堅固要塞,妖怪壽命漫長,一場大戰打下來,有個三五百年的糾纏毫不稀奇,蘇景在識海中耽擱五十年,放在東土人間可能帝王都換了幾朝,南荒中兩座妖國卻纔是剛開打不久。
但是請大聖出手去滅掉的兩處中土靈地,蘇景就再熟悉不過了:一是當年的江山劍域,雖已變作劍冢,但此地曾是遠古時守護中土的高人故園;另則是離山劍冢,今日中土修行正道最最強大的門宗。
對真正的蝕海大聖而言,前一部分誓約看上去中規中矩,但後一半誓罰可着實狠毒了,什麼永墜輪迴世世豬狗相替、每一世都開先天靈智知自己曾是大聖轉生但永無重修翻身之日之類。
皇帝耐心等了一會,待洪靈靈說完,他又繼續道:“蝕海大聖一諾千金,天地難撼,這亙古傳下的美名絕不會錯,只要您立誓,孩兒立刻就去準備您老的歸靈大陣。”
洪吉所言不差,蝕海大聖性情暴虐,冷血妖物全無憐憫之心,就連子孫他都照吃不誤,又怎聽得進別人的哀號哭喊,但唯獨一樣:大聖重誓。只要立下誓言,便寧死不悔。
說起來,他不傷‘天真’後人,也是因爲當年一誓。
子孫提的要求還真是又合理又孝順。是以蘇景也沒有回絕理由,略作思索後點頭道:“立誓無妨,但還得再依我兩件事。”
蛇妖皇帝都不去問什麼事情,直接愁眉苦臉地應道:“大聖明鑑,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再添兩件事...實在難煞孩兒了。”
蘇景笑而搖頭:“好歹你先聽一聽,說不定都是舉手之勞呢?”
洪吉仍苦着臉色:“您老的差遣,豈有輕鬆之事,唉,您先說來聽吧,能做的孩兒一定做,萬一做不來,還請大聖垂憐、請大聖體諒。”
蘇景開門見山:“第一件事,洪靈靈,在龜殼最後、誓罰之末再添一句:若背誓,讓我蝕海斷子絕孫!”說完想來蝕海和自己說話的樣子,蘇景舉起了一隻拳頭。
洪靈靈愣了愣,回過神來後忙不迭應了個‘是’,咔咔地開始刻龜殼填字。
地面上,自皇帝洪吉之下所有洪蛇子孫全都面露無奈,是真無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蘇景挺開心的,低下頭去洪吉:“這第一件事,你可依得?”
洪吉點頭,表情古怪:“依得,依得,大聖不會背誓,洪蛇一脈必能萬代繁衍。”
“好!”蘇景笑得愈發開心了,另隻手舉拳:“第二件事,我聽說你手上有一枚天無常丹......”說到這裡,大聖爺身形一震,從高高在上的寶座直落地面,就站在洪吉面前,與之目光相對,兩個字聲音輕、語氣卻極重:“給、我。”
洪吉皺起了眉頭。
蘇景再不多說半字,更沒有綻放妖威催動氣焰,就那麼平平淡淡的站着,目光清透、盯住了對方的眼睛。
沉默片刻,洪吉問:“此事大聖從何而知?”
蘇景不答反問:“那你有還是沒有?”
又是片刻沉默,洪吉忽然笑了,退後兩步,長身一揖:“兒孫的性命都是您老給的,我們有什麼,大聖爺予取予奪!孩兒手上正有一枚天無常,這便獻於您老。”
私心而論,對這枚靈丹,蘇景的關注尚在兩國戰事之上,他突然提出此事意在試探,皇帝有可能說出的幾種託詞都在他的盤算之內,唯獨沒想到,洪吉竟會如此痛快地應下了此事,要將天無常丹送上!
蘇景並無歡喜之色,反而將臉色一沉。
有些話不用說出口,洪吉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說道:“大聖放心,我得有多膽大才敢......不,我得有多傻,纔會弄一枚假靈丹來矇騙您老,丹是真的,只是......”
說道這裡,他又把話鋒一轉,笑道:“這就請您老隨我去取丹。”
言罷,洪吉轉身傳諭,大聖被請上萬歲雲駕,大隊人馬向着西方急掠而去。
上古仙丹,不是隨身攜帶,更沒有藏於衛戍重重的皇城重地,居然放在了外面某處?事情反常,但蘇景並不多問,等到了地方自有分曉。
路途不算近,蘇景端坐雲駕正中,洪吉坐在下首相陪:“此去三天路程,請您老耐心等待。”說完,他把話鋒一轉,隨口扯起了閒話:“大聖爺的這件袍子着實了不起。”
“是我那九採乾坤線爲我引來的寶物,應該是中土人物的,我喜歡這樣式。”蘇景應道。
洪吉點頭笑道:“若我所料不差,應是隨心而相的寶物?”
蘇景暗生警惕,扮大聖元魂的關鍵所在就是這件袍子,若是被對方看破,他就得逃命了。不過大聖爺臉上神情不變:“你的眼力倒是不錯!”
“哪裡,孩兒一共認識二十七個中土漢字,由此看出袍像所顯應該是大聖爺爺心中所想”洪吉呵呵呵地笑:“那‘女、子’兩字如此醒目,剛好我還認得這兩字......大聖爺放心,待取了靈丹,孩兒就爲您安排一場好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