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劍聲傳來時,戚東來面上閃過猙獰之色。
但猙獰只在瞬息,很快戚東來又恢復了平時模樣,脆聲笑道:“明知東天劍尊在空來山,還敢來山前拔劍...蘇景,你當曉得騷人可不是挑撥之輩,不過我要是你,我可真心忍不了。”
以前戚東來惹人憎厭,但至少還有傲骨,如今修爲大進,他連‘傲’字怎麼寫都忘了。挑着這樣的日子,拔劍滅了整山的魔炎,明擺着是衝着天魔宗來的,戚東來硬是要把自家的敵人架給蘇景。
說話之際,戚東來已經拉着蘇景的袖子,趕赴山門處,拔劍聲傳來地方。
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道,目光冷冽面色肅穆,雙腳不丁不八,右手掐訣左手持劍,肅立山門外。看上去七十有餘的瘦小老道,顯是拔劍之人。
蘇景不識得此人。
只憑老道之前拔劍聲,足見得此人劍術通天,不料竟是素未謀面、籍籍無名之輩,唯有在心中嘆上一句:人間廣漠,藏龍臥虎。
但戚東來乍見此人明顯愣了下,繼而面色古怪到無以言喻,口中則厲聲叱喝:“都與我退下!”
他叱喝的是看守山門的魔家弟子,一羣小魔崽子正行法運器,準備動手。以天魔弟子的性情,有人來山前搗亂,問是一定要問明白的,但得等將其痛打之後再問。
最近幾百年裡,戚東來早都成了閒人一個,在門宗丁點威望不存。就連本門小輩見了他都不掩飾眼中厭惡,平時根不會有人聽他的,可是此刻他的一聲叱吒飽蘊威嚴,如天雷炸碎耳邊,看守山門的弟子心智爲之所奪,悶哼聲中個個向後跌退。
跟着戚東來面上狠戾流露......好久了,蘇景甚至都忘記上次從騷人臉上見到這等神情是什麼時候。
蘇景低低咳嗽了一聲,揚手拍了拍戚東來的肩膀,示意自己有話說。他是好意:
空來山大典在即,縱是修魔的。血腥重不在乎。可這樣的日子口沒人想打架;另一邊,拔劍老道看上去非惡人,前因後果怎樣蘇景不清楚,不過他明白只要老道再踏進一步。事情就再無迴旋餘地。就算他劍法通天又怎樣。戚東來已是人王!何況空來山中還有一尊上位天魔,真要打起來這道士必死無疑。
蘇景修劍、愛劍,是以劍上相惜。想趁着疙瘩沒系死之前,試着做個排解,對雙方都有好處,何樂不爲。不料根本不等他開口,戚東來就搖頭道:“其他事情,不敢說整座魔宗,至少騷人,只要你開口我必給情面,唯獨此事、此人不行。我都不會答應,天魔宗就每更沒的說了。此人劍上,空來山、天魔宗,三千一百四十六位弟子的血海深仇。”
蘇景吃一驚,如此深仇,莫說自己一個外門客人,就算滿天神佛齊聚,也化解不開!可是...三千多天魔弟子的血仇,繫於一人身上?如今這空來山上,一共又纔多少人。
這個時候,轟隆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剛剛被老道拔劍熄滅的魔山烈焰又復燃燒開來,空來山再披渾黑魔炎,火勢比着剛纔更旺盛,更熾烈。
山中再起火同時,魔君蚩秀、魔宗一干核心大修顯身山門。
幾乎與戚東來一模一樣的,蚩秀初見老道時打了個愣,而古怪神情過後就是戾氣衝騰,魔君突兀大笑:“居然是你...好,來得好!”
一對師兄弟都認得來者是誰,但空來山中其他大修,雖也目露兇光、雖也面透蕭殺,可神氣中或多或少都帶了些納悶,他們不識得此人。
“此人是誰?”蘇景皺眉,問戚東來。
戚東來對蘇景搖了搖頭:“我們兩兄弟知曉就行了,你不必知,也不可插手。”
剛還要蘇景出頭去打架,如今又變了口風,只因來者爲騷人、蚩秀眼中死仇。
說完,稍頓,戚東來肅容散去,臉上重新浮現甜膩笑容:“騷人相交滿天下,遍地是朋友,唯獨和你最投脾氣......”
虯鬚漢吹牛了,浩浩中土萬萬生靈,除了蘇景一個人還能算得朋友,又哪有人願和他多說半個字,偏偏戚東來現在擺出的一副‘我就覺得你好,所以有好事要照顧你’的神氣:“世道太平、中土繁盛,古時騷族如今大都安定下來,做了‘當地人’過起安穩日子,不再去做無聊遷徙,唯獨一支族人,還在四處遊蕩,辛苦,卻也玩耍得開心,男女老少,三百多人的規模,現在大概西南懷山古道,正向着高原一點點地走着。如今世上,也只有他們纔算得真正騷人了。”
說到此,他收聲了。
突然說起人間最後一支同族,話題來得無端結束得突兀,但蘇景又怎會不明白,戚東來是在託付。
說出來的,是一族騷人的近況;未講出口的:請你將來,幫忙照顧。
這邊騷人在向人間唯一的朋友託付世上最後的同族。那邊蚩秀也在開口講話,他的面色平靜:“古蔑聽令。”
古蔑,空來山魔君駕前四路魔王之一,掌管西方。前任魔君的心腹手下,輩分上是戚東來、蚩秀的師叔。老魔聽得蚩秀點名立刻踏上一步,躬身:“古蔑在此,聽奉魔君法諭。”
蚩秀自袖中摸出了一方渾黑鐵匣,直接放到了古蔑的懷中:“拜託師叔了。”
一見此匣,天魔宗門徒人人變色!空來山,空來鐵匣,內中裝着魔君一應信物、天魔大令與只有魔君纔有資格修習的無上妙法,傳匣即傳位!
同樣是交託後事,蚩秀是掌門人,他交託的整座門宗。
古蔑立刻跪倒在地:“老臣萬不敢當!魔君何故如此...”說着。古蔑擡頭,目光如針瞪向山門的拔劍老道,老道似是有些木訥,對眼前發生事情視而不見,他的雙眼微微眯起,一直望向空來山頂峰、天魔大殿。
就那麼一直望着,好半晌了,身勢不曾稍動、眼皮也不曾眨過一下。
古蔑口中繼續對蚩秀道:“老臣請戰,必殺妖道!”
敵人來得蹊蹺,但無論是什麼樣的強敵。也輪不到魔君自己出戰;可事情的蹊蹺之處也在於此。明明是衝着天魔宗來的敵人,蚩秀卻要獨力迎戰,不許同門插手,更不許人去請忠義天魔。
要知道。天魔門徒一人便是整宗。所有仇怨都由全宗共同擔當的。唯獨這一次,蚩秀要獨攬此事上身:“不允,退下吧。”隨後吐氣開聲:“天魔弟子聽令。此戰與你等無關,爲我師尊留下私怨,你等不可插手,我若身死不許復仇。”
鐵匣傳下去了,可只要蚩秀還活着,他仍是現在的當家人,魔君之令無人能夠違背。蚩秀又衝着人羣招了招手,三個少年並肩走出,來到蚩秀面前認真跪好。
他們三個是蚩秀的親傳弟子,年紀還輕尚未成器,遠不足擔當新魔君,是以未曾傳位給他們。蚩秀留給他們的,是一方現錄玉玦,他留念玉中,但又加了一道法術封印,弟子們現在看不了,要等將來修爲有成纔可破封,讀取師父今日留言。
事情做好,蚩秀對同門不存半字解釋,轉身向着老道走去,三步之後,蚩秀笑了,真正開心真正痛快的笑容!
但是再三步後,蚩秀的笑容散去了,側目身旁方向:“你作甚?”
身旁不遠處,戚東來也和他一樣,正滿目開心地走向老道。
“殺他啊。”戚東來混不客氣,伸手遙指老道面門,莫名其妙的語氣,似是覺得蚩秀的問題白癡。
“殺他?你有這個資格麼,退去一旁。”蚩秀聲音冰冷:“未聽到我剛纔傳下的諭令麼。”
戚東來咯咯一笑:“資格啊諭令啊...我聽到了,你說天魔弟子不許插手此戰。但我問你,師父升魔時可有將我逐出門牆?未逐出門牆,我就還是他老人家的徒弟...開門大弟子。既是師尊傳下的私怨,你擔得我擔不得?你說我有沒有殺他的資格。”
師兄弟間的說辭,其他人聽得不是很明白,只是隱約覺得,蚩秀口中‘殺他的資格’指的並非本領,而是從身份來說的。前任魔君的私怨,只有他的兩位親傳弟子能夠擔當。
果然,蚩秀皺了皺眉頭,未能找出反駁之詞,也不等蚩秀再開口,戚東來就笑道:“咱倆先莫爭搶,先聽聽老雜毛怎麼說...喂,老道,你我怎麼打?”
直到此刻,老道的目光才終於錯動一下,看看戚東來、又看看蚩秀,開口道:“怎麼打...什麼怎麼打,你們怎麼打都無所謂,我要上山去把山頂大殿連根拔去,此去山中,只要我後退一步就算輸,會橫劍自刎。”
何等狂言,魔宗弟子皆現怒色,蚩秀猛回手阻住門人斥罵,雙目則望向老道:“我爲天魔宗主。”
“嗯?”老道似是真沒看到之前蚩秀傳位等事,聞言他又來打量蚩秀:“嗯,那我不必上山了,殺魔君、毀魔殿,兩事成其一即可。”
蚩秀不怒反笑,暫時不去理會老道,他望向戚東來:“你聽到了,他要斗的是魔君,你退開吧。”
兩人爭奪的是獨戰老道的資格。
這次輪到戚東來皺了皺眉頭,正相反的,他未理會師弟,直接伸手一指老道:“雜毛,我、騷人草你祖宗、草你妹。”憎厭魔不要臉的,堂堂人王,竟用這等辦法逼老道來選自己。
“無所謂,”老道不生氣:“你們大可一擁而上,不用爭搶誰先來打,不過我會先殺他。”老道指了指蚩秀,隨後又望向戚東來:“殺過他,再斬你。”
“騷戚東來,讓開一旁!”蚩秀沒了耐心,心咒轉動就此動法、入鬥戰!
包括蘇景在內,衆人只覺眼中天地微微一震,旋即天殷紅,地醬紫,風腥臭...只有天魔大修能明白,老道已被蚩秀納入體內。
修得血魔在心,釋放心魔於外,由此蚩秀以真魔修持化作一方血腥乾坤。以己身化乾坤,以乾坤戰仇敵,同樣的法門當年蚩秀挑戰離山的時候也曾施展過,只是那次蘇景被收入‘他的乾坤’,這次換成了老道。
時隔千年,再見蚩秀施展這道神通,和以前相同的,旁人都能‘神虛入影’,以一道神識做入觀,看得到戰況、但不會收到傷害;和以前不同的卻是,內中兇魔氣焰,比當年強盛了何止百倍!
血腥天地中,不見山巒日月,只有一頭烏黑天鵬。
大鵬振翅,身上十七根翎毛抖落,而長翎飄於半空,猛震,就此化作十七頭獨角惡蛟,張牙舞爪猛撲老道;大鵬昂首,清冽啼鳴...這叫聲是有‘形狀’的,肉眼可辨一道黑煙自鵬鳥口中至上九霄,隨即化烏雲、生金雷,雲雷滾滾,壓向老道;大鵬提縱,雙爪虛抓,就在它爪下空氣中掀起一道道灰色裂璺,隨後那‘裂璺’就活了,刀子似的,滑向地面、滑向老道......
惡蛟、雲雷自不必說,那些‘裂璺’纔是真正殺招,裂從何來?從乾坤來。是空間傷痕。人活天地間,若置身的那片空間被撕裂了,豈有不粉身碎骨的道理。
見過蚩秀出手,蘇景微揚眉...比不得離山瀋河,比不得叛徒葉修,他還無法完勝墨十五,但至少能於墨十五拼個兩敗俱傷!不自禁,蘇景望向戚東來,騷人曾經說過,蚩秀強修大獲成功,空來山上無人能擋他揮手一擊,以前蘇景還道做師兄的替師弟吹牛,不成想這位新任魔君已然如此了得!
這樣的本領還怕輸麼?除去那夥子‘人王’,世上還有幾人能敵蚩秀。甚至可以說,蚩秀也勉強算得:人王。
可戚東來的神情緊張異常......老道出劍了。
就是在老道出劍一瞬,蘇景真就覺得腦中‘嗡’一聲怪響!
人不認識,劍法認識;人不認識,但此人事蹟如雷貫耳。
岐鳴子。
不好意思,今天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