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先不覺得是有人暗中幫忙,還道差官平亂、兵馬靜路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見城中安靜下來,和尚深吸了一口氣,結跏趺坐、左手置於腿右手高舉以掌心向外,正是佛陀從體起用、普利衆生的講法像。
“衆修家,隨小僧啓陣。”淨先的聲音並不響亮,語氣平平淡淡的,卻足以傳遍全城。到現在已經有千多修家齊聚真頁山城,分作城內五十三處陣位集結,聽從和尚號令,按照陣訣指點,同時催動玄法入陣。
淨先的面上忽然浮現笑容,寧靜且慈祥,口脣嗡動唱動無聲咒言,動法、率先發動陣眼。
忽然,一隻蜻蜓從和尚身邊飛出,在他肩頭佇立片刻,跟着輕飄飄得飛起來,翩翩飛舞着向着城西一處陣位而去,到了地方,蜻蜓身體微微一震、散碎化作淡淡金光。
蜻蜓不見了,金光卻不消散,緩緩下落沉於陣位,下一刻,彷彿火種落於油壇,嘭地一聲輕響中,那處陣位金光大作,閃亮於夜中之城。
而此刻,陣眼淨先身邊,又顯出一頭巨大白象,在和尚身邊流連片刻,邁起沉重腳步,向着城北一處陣位去了,到了地方、和之前蜻蜓一樣,化作‘火種’點亮新的陣位。
接下來,蝴蝶、青燕、松鼠、黑虎甚至長蛇,種種飽蘊靈光的獸畜,從淨先身邊顯形、出發,把城中分佈的五十三座陣眼一一點亮,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本應沉寂於黑夜中的城池處處佛光氤氳,凡間城、慾望地,轉眼變了樣子,莊嚴肅穆卻不失靈妙。
蘇景已經離開了書房,置身於白家後園高塔,看着佛家弟子施法。
所有陣位被‘點燃’,果先小和尚起身、對師兄道:“我去了。”說完,他的神情忽然輕鬆起來,揹負着雙手,腳步輕快,向着第一隻蜻蜓點亮的陣位而去。
來到那陣位前,果先含笑,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參德雲比丘。”說着,邁步走入陣位、閉目頷首、默默站立有盞茶功夫,沒再說半個字,轉身又想第二座陣位走去。
白家高塔上,望着小和尚的蘇景目光微微一亮,離開第一座陣位時,果先身後透起了淡淡佛光。
動作、行止和之前一般無二,來到第二座陣位前,只是這一次入位前果先口中說的是:“參海雲比丘。”
待到第三個陣位,他說‘參善住比丘’、第四個陣位時他說‘參彌伽大士’、再下個陣位又變成‘參解脫長着’。
五十三處陣位,小和尚果先一處接一處的拜訪、進駐、離開。蘇景則看得明白,每走過一處陣位,小和尚身上凝萃的佛光便會暴漲一重、濃郁一重,待他走過十座陣位時,身後佛光已具百丈規模!
又是十座陣位走過,兩百丈佛光凝聚不散,而果先的神情也愈發純透了
佛家有典,觀世音駕前善財童子遍求法門要義,行歷諸地,先後向菩薩、比丘、佛母、天女、長者等等高深學識之士參訪請教,一地領一偈,一參得一悟,共做五十三道參悟、終於證得真知。這是善財童子妙演成佛的心路歷程,是稱‘五十三參,參參見佛’。
彌天臺弟子在這城中擺下的‘五十三參’之陣,就是由此典而來。
五十三處陣位化爲五十三處聞知地、領悟地縮影,此刻果先便是那善財童子,以修成境,再以境重演童子證道之途,喚請八方功德力量入陣參演,凝佛心慈悲、聚除魔業力!
三十陣位走完,果先身後佛光不再增漲,開始緩緩蠕動起來。
四十處陣位經過,果先的神情淨潔得幾近透明瞭;等到五十三處陣位全部走完,果先背後的金光蠕動的愈發劇烈了,小和尚卻忽然笑了起來。
無以言語的快樂,果先滿臉‘妙不可言’,似乎抑制不住心中歡喜,甚至還手舞足蹈、扭了扭屁股。
這個時候,陣眼方向淨先和尚的聲音傳來,語氣清淡依舊:“信願行具足,佛力必加被。”
果先笑容斂去了,但模樣更散漫了,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開口應偈:“業緣盡了脫,菩提自圓滿。”
淨先和尚的聲音忽然激烈了:“有求必應,佛光普照!” Wωω▪tt kan▪¢ ○
果先臉上突顯怒容,鏗鏘吼喝:“懺悔業障,菩提增長!”
淨先和尚又笑了:“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啊。”
而果先未笑,目光重歸清寧、合十,昂首、望天,字字漫長、字字清晰:“圓融通達時,方顯、玲瓏體。”
話音落下時,便是圓潤通達時,西天遠方,一聲佛偈唱響天地,果先身後佛光突兀崩碎,而那光芒綻開之瞬,三百丈神佛法相顯身!
面帶微笑、目蘊慈悲,眉宇間顯着活潑,那身形巨大的少年人不是菩薩駕前善財童子是誰!
而那五十三處陣位,金光閃爍得愈發耀目。蘇景不懂佛法,不過他至少能看得懂力量生滅,大陣行衍到現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了佩服。
天宗門下各有絕學,兩個彌天臺的晚輩僧侶,糾集千多‘烏合之衆’,便能喚出三百丈善財法相入世,讓己方實力暴漲無數,這樣的陣法算得‘絕妙’兩字。
果先轉回身,對童子法相合十作禮,相比之下,和尚小得彷彿螞蟻,但那座巨大法相不因果先渺小而絲毫輕視,同樣莊嚴還禮。繼而法相揚手,緩緩向前、雙指如剪向着身邊一根邪法‘懸絲’剪去。
旋即只聽一道斷裂脆響,震耳欲聾!
佛法精妙,‘童子’只剪一根弦,卻同斷千萬絲,隨‘他’雙指一剪,牽扯在真頁山城上的所有‘懸絲’,盡數崩斷。
‘絲’斷兩截,下半段沒了支持,頃刻化作青煙,再沒什麼害處了,而上一段卻飄飄蕩蕩集結過來,千頭萬緒盡牽於童子法相。
童子全不以爲意,雙手合一印,淡金色業火升騰於周身,燒灼懸絲。
幾個呼吸功夫,懸絲被燒灼一空,果先哈的一聲笑,童子法相一樣也是哈的一聲笑,跟着雙手盤合,結不動根本印,大陣第一轉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佛光普照’,以童子法相之力封禁全城、做牢固守禦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童子法相身上忽然傳出‘啪’一聲輕響,在‘他’胸口中,綻開了一道寸長裂璺。
三百丈的身體,一寸長的裂璺,根本可以忽略不計,童子卻面露疑惑、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口。
又是啪的一聲輕響,第二道口子裂開,於左手食指,童子的神情更驚訝了,又去看自己的手。
而下一刻,千千萬萬聲脆響,匯聚成一道悶雷般的巨聲!
一響便是一寸裂璺,悶雷之下,善財童子法相遍體鱗傷。果先大驚失色,但全部不容他做什麼,爆裂怪響乍起,三百丈童子法相把崩碎無形。
‘他’破了懸絲邪術,但也遭邪術反擊一羣元神境界的高手圍攻都難傷分毫的童子巨相就此轟碎,果先也好淨先也罷,之前毫無察覺,只知道是邪法作祟,卻不知敵人的法術是如何做成此事的!
童子碎,陣法破,自淨先、果先以下所有入陣修家皆遭陣力反噬,慘叫聲自城中各出響起!本以爲大局已定,哪料到情勢突變。
九霄雲上,清晰一聲冷笑,落入城中所有修家耳中、心中。
冷笑落下,萬絲匯聚成潮,潑天降,又向真頁山城奔涌而來。
城中心、高塔上,蘇景急急一聲敕令,遙向半空猛地揮手大霧瀰漫真頁山城。
狐地收攏的大霧,蘇景的煉化未盡全功,現在拿出來只盼能應付一時。
‘絲’爲氣機,是法術的指引,或牽於人或牽於物,每一道‘絲’都有自己的目標,但狐地之霧連尺身陰褫進去都會迷失,更毋論這些‘氣機’,哪裡還找到得到目標,立刻亂成了一團。
好歹煉化了這麼多年,蘇景自己不受大霧困擾,閃身來到果先身前,沉聲問道:“還好?”
果先周身通紅,彷彿被蒸熟了似的,聲音顫抖:“師兄”
沒有一字廢話,搭上果先去了‘陣眼’。小廟之中淨先和尚癱軟在地,受的傷比着師弟還要不堪,臉色蒼白目光黯淡,見蘇景進來、似是掙扎着想坐起來,才一動口中就涌出鮮血。
蘇景把兩個和尚放到一起,動用陽火相探,心下稍稍鬆一口氣,佛法中正平和,反噬遠不如別宗法術霸道,和尚傷得雖重不過性命無礙。
就在蘇景救人的這一會功夫裡,天際狂風驟起、暴雨裹挾雷霆傾瀉,有人催動風雨雷電之術,想要破掉蘇景的大霧。
可這大霧如果能被風雨所驚,又怎麼可能籠罩狐地千萬年。
九天之上,十幾個修士裹身於白雲中,爲首一個瘦骨嶙峋、個子奇高的老者矚目城中大霧片刻,揮手止住了身後兩個正呼風喚雨的手下,開口傳令:“攻進去。”
老漢的聲音嘶啞,彷彿兩塊頑石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