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怎了?”坐在童棺上,蘇景的手牢牢抓住了棺材幫,以前就算重傷他也不會扶着,童棺一向飛馳穩當。不過最近他運氣太旺,不敢不防着點。
“是小師孃。”雖然淺尋人不在眼前,但她老人家積威太重,提起她時雷動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聲音低了,語氣卻重得很:“她進青燈去見師叔了!”
赤目真人的紅眼睛裡滿滿擔心:“你說他們兩口子見面不會打起來吧!要不趕快找你過來呢...”擔憂、長嘆,之後忽又想起一事:“要真打起來,你說誰能勝?”
拈花本來也要‘擔心幾句’的,結果被赤目的話岔了心思:“我看還是師叔更厲害些。”
“那可不一定。”雷動大搖其頭:“師叔的本領...單打獨鬥的話,你我兄弟不是他的對手,足見高明瞭。可若咱們三個聯手,他老人家怕是就敵不過了,你們莫忘記,咱們的劍術是小師孃教的,他們兩口子誰強誰弱,還用說麼?”
雷動這麼說,赤目真人不高興了:“天尊所言不算全對,師叔的確不是你我兄弟的對手,咱們的劍法也的確是小師孃傳授的...不過咱們早已青出於藍,小師孃也一樣不是你我的對手,這一來......”
蘇景都懶得去理會三個矮子。上次醒來時候小師孃找他要走了青燈,當時已經明言她要去見師叔,她進青燈不奇怪,她怎麼進去的青燈倒是讓人納悶。三尸那邊爭得煞有介事,雷動說小師孃厲害拈花說陸師叔厲害,赤目騎牆左右幫忙,爭不出個結果六隻眼睛一起望向蘇景。
蘇景搖搖頭:“不必擔心,兩位老人家不會再有爭執的。”
雷動聽過、眨眨眼睛,趕忙手拍胸口:“唉。聽你這麼說我可算安心了,擔心死我了。”
另兩個一起附和:是啊是啊,擔心死了。
蘇景繼續道:“賀餘師兄已經給我說過了,齊僮兒轉世、投胎在江南小鎮一戶殷實人家。小師孃去見師叔,當是爲了告訴他這件事。”
“當真?!”三尸在童棺上齊齊跳了起來,個個驚喜無比!
淺尋找蘇景要來青燈後,返回自己的道場凝翠泊。蘇景知道她這個時候會求清靜。是以不敢去打擾,還特意囑咐三尸不要去給師孃添亂。這些天裡離山賓客往來,三個矮子覺得無聊就離開山門,在附近無聊閒逛,最近轉到了凝翠泊,到蔥薑蒜三妖的洞府去吃喝玩樂。今天一早辭別妖精去探望小師孃,蘇景的囑咐他們忘了個一乾二淨。
說來也巧,三人飛過大湖,還未等落地,遙遙就看見小師孃安住的小島上,青燈開放、小師孃步入燈中化境去了。三尸這才急急忙忙去找蘇景。
出離山,再飛一陣。不多時來到凝翠泊,棺材降落小島上,蘇景不敢貿然進門,就老老實實地等在大門口,既然青燈開放,總要去見一見陸師叔。不過此刻燈內夫妻重聚,蘇景可不會去打擾。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燃香工夫後院落中傳出小師孃聲音:“進來吧。”
輕輕門軸響動。有屍煞爲蘇景開門,恭敬執禮:“見過少主。”
淺尋麾下屍煞陰冷殘酷,但從來都對蘇景恭敬忠心,蘇景也從不敢把他們當做下屬,拱手問候:“有勞六將軍。”隨即入門,有阿六引領着去見小師孃。
小師孃人在後園涼亭,她坐在石凳上。青燈擺放在石桌上。見蘇景到來,淺尋擺手免去了他的禮數:“來得正好,你師叔想見你,省得我去離山找人了。”
話說完。小師孃法度施展,青燈上綻開一片純黑圓通之光,此乃入境通路。
施法過後,小師孃站起身來:“快些進去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三尸急忙問:“師孃去哪?我們能跟着不?”
被追問要去哪裡...突然間、真的就那麼一下子,冷清漠然的黃裙女子笑顏綻放!
以前,偶爾,她也笑,可這次與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以前時候,展顏只是讓她神采飛揚,讓她美麗無端,可那笑容本是身清清冷冷的,因她眼光深處永遠藏了一份痛恨,把自己當做仇人的人,怎麼可能有真正的開心。
但這一次,她的笑容暖了、熱了,她目中濃濃關心、濃濃思念、濃濃濃濃的嚮往期盼,這眼色太濃太重,徹底遮住了‘痛恨’。
她笑,她回答:“江南、懷安小鎮。”
去見孩兒的孃親,笑容何其明耀!
言罷飛身,遁化劍光傳天而去。
沒帶三尸。
蘇景自洞天中把抱頭大睡的小賊抱出,暫時請屍煞代爲照看,神君叮囑永不敢忘,青燈藤不可再入青燈境。隨後蘇景整肅衣衫,踏入青燈境,三尸緊跟身後,和他一起去見陸老祖。
青燈境還是老樣子,不見雕山的少女和吃麪的老道,陸老祖獨自一人坐於角落,垂着頭正愣愣出神。
蘇景這麼快就來了,讓老祖有些意外,不過沒多問什麼,端坐在地心安理得收了蘇景與三尸的叩拜大禮。蘇景起身後滿面欣喜:“弟子已經從幽冥得了消息,喜聞齊僮兒師姐再次轉世,恭喜師......”
“跪。”陸老祖打斷了蘇景,一個字,沒什麼語氣。
師叔有命,蘇景不會半點違背,立刻跪倒在地,但他目光不解。三尸也忙不迭一起跪了。
三尸個子矮,在同樣矮子中他們三個又算得腿短的,所以跪下也不比站着矮多少。
着蘇景跪下後,老祖沉默了,一言不發,靜靜看着自己的手心,偶爾會擡起頭與蘇景對望片刻,他的目光說不上嚴厲,也沒了往時的笑意,平平靜靜,如古井無波。
師叔不說話。蘇景暫時也不敢發問,倒是目光愈發得納悶了。
三尸跪得久了,見師叔總也不開口,彼此對望一眼,眼色流轉。
自詡最討師叔喜歡的小胖子拈花試探着、把身體稍稍拔高一點...老祖沒反應;再試探着站起來...師叔不理會;再試探着走上一步又後退一步,陸九還是不說話,拈花踏實了。站起來沒事。
雷動和赤目也都站起來了,稍等片刻,見老祖確實不管他們,膽子都大了起來,赤目手握空拳放到脣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我說蘇鏘鏘啊。在外面我們兄弟怎生督促你來着,讓你好好修煉、勤奮用功,你卻充耳不聞,怎樣?今天見了師叔,境界如此差勁,惹他老人家生氣了吧!”
雷動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本來資質就差,再不肯用功。將來怎生會有出路,飛仙不成,真真辜負了師叔對你栽培...唉,但也不能全怪你,適逢多事之秋,我們曉得你也有苦衷。”
拈花沉沉嘆了口氣:“修行之人,修行爲本!這些年你教導弟子、讓光明頂一脈開枝散葉,教出了幾個好孩子;重建無雙城再續天宗香火;追緝葉非執行家法;獨闖馭界掃蕩六耳殺獼...這些事情都是好的。也真正辛苦你了,可無論做什麼,你也不能耽誤了修行啊。”
說到底三尸是蘇景的三尸,眼見陸老祖神氣不對,三個矮子明貶暗褒,把蘇景這些年做過的大事都擺出來......
“你們三個放心,我讓他跪不是要罰他。”老祖何等智慧。怎能聽不出三尸的意思,隨後他望向蘇景,問題有些無端:“蘇景,以你看來。淺尋這個人是正還是邪?”
當着老祖的面,蘇景如何敢點評小師孃,搖搖頭不敢說話。
“既然是我發問,你就直說無妨。”
蘇景猶豫了下,本想措辭做讚的,可轉念一想那些空頭話多半會惹得師叔訓斥,還是照實講了:“小師孃爲人率性,不受正邪羈絆,她老人家行事...不看自己力量,不問人間疾苦,不理生死差別。劍指本心,所以做事只問本心。”
老祖嗯了一聲:“說穿了,一個字:瘋,”
爲了還陸九一個親人,以陽身入幽冥尋找陸角魂魄,不惜攪得陰曹大亂,淺尋做事,本就有些瘋。
陸老祖所說‘瘋’字,指得不是腦筋,而是風格手段。
“淺尋以前,有些倔強,有些執拗,但和這個‘瘋’字不沾邊的,直到齊僮兒出事後。”陸崖九繼續說道,提起淺尋,他的聲音變輕了:“宇宙人間、古往今來,再無可珍惜之人、之事,再做什麼自然無所顧忌。”
小師孃的‘瘋’從何而來?因她有一障在心。齊僮兒就是她的心障,這一點蘇景再瞭解不過。
稍頓,老祖再次開口:“拋開後面那些事情不提,只說淺尋獨闖幽冥時候,如果我兄陸角的魂魄被陰司大判拘押着,蘇景,你以爲她會如何?”
這麼簡單的問題何須蘇景回答,三尸立刻搶話,雷動道:“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拈花附和:“十花判擋殺十花判,尤朗崢擋殺尤朗崢!顧小君擋殺顧小君...顧小君要是被斬了實在有點可惜...”赤目補充:“就是閻羅神君親自來擋,小師孃怕是也會跟他老人家鬥上一鬥!”
老祖靜靜望着蘇景:“蘇景,你自己說吧,我爲何讓你跪。”
蘇景搖頭,滿面疑惑,想不通的樣子。
“淺尋不在這裡,你又何必再裝糊塗。”雖然老祖說蘇景‘裝糊塗’,也還是把題目點了出來:“讓你跪,是讓你想一想:你用‘齊僮兒’編排的這場戲,若未能騙過淺尋,會惹出什麼樣的禍事。”
蘇景愣了愣,隨即面露委屈,可老祖搖了搖頭,不給他喊冤的機會:“莫再裝了,你道我不想齊僮兒能轉世投胎麼?上一世爹不像爹,我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當寶。可魂飛魄散就是魂飛魄散,再沒機會了。”
“你騙過淺尋,已經是萬幸...萬幸中的萬幸了,不可太貪心,還想着連我一起騙過...江南小鎮、齊僮兒轉世...我也想信她就是,但不是就是不是。”陸角的聲音蒼老。蘇景以前很少注意過,其實師叔已經是個老人。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拈花大概聽出了師叔話中意思,大搖其頭正待替蘇景分辨。身邊雷動忽然捅了捅他的左肋。拈花把話忍住,望向雷動,後者下頜微揚向着蘇景背後一指。
三尸都站在蘇景身後,拈花順着大哥的指點望過去,只見蘇景背後衣襟已被冷汗浸透。
人死不能復生,但一道遊魂可入幽冥世界再進輪迴;但魂飛魄散,便是一了百了。完了就是完了,結束了!
窮盡天地窮盡宇宙,也從不會有‘魂飛魄散還能轉世重生’這件事。
所謂齊僮兒再入輪迴,今生此世,蘇景撒下的第一大謊,彌天大謊。這個謊他一個人撒不來。還有陰陽司的全力配合。
早在他還在幽冥時,就曾問過尤朗崢‘可有辦法讓魂魄和另個人一模一樣’,爲的就是要做這場戲。後來蘇景力戰西仙亭,爲輪迴立下大功,在陽間斬殺玄天田上,完結陰陽司捲上天字第一號的大案,立下如此功勳。尤朗崢不能不領他這個情。
幾百年裡,封天都內,尤朗崢殫精竭慮、又動用了目中一顆將逝之‘星’的判官大願,終於將一道遊魂改造得與齊僮兒一模一樣,再爲她尋了一戶殷實人家,發往人間投胎去了。
懷安古鎮的娃娃,從魂魄到再生樣貌都與齊僮兒全無差別,這是‘大願’之力。不如此便不足以打動淺尋。
至於‘事情經過、爲何魂飛魄散還能再重新轉生’,一番言辭是早先蘇景打了個底子、再由尤大人與身邊前任大判,加上花青花、賀餘等一衆心竅玲瓏的老鬼反覆推敲編纂的。
有前輩考證、有道理依據、更有幾處玄之又玄無法解釋明白的不解奧秘,終於出爐了西仙亭神君古廟前,花青花與賀餘對淺尋的那一套說辭。
謊言絕非天衣無縫,但內中破綻都被判官主動提出,歸入‘玄虛難解’、主動言明‘暫時還想不通其中道理’。反倒更顯真實,淺尋信了。
圓有缺,纔是真正圓——便是這個道理了。
好大一番折騰,蘇景只求:能打開兩位至親前輩的心結。
如陸老祖所說。蘇景貪心,小師孃已經信了,他還希望師叔也能相信。
忽然,老祖笑了笑。
因爲淺尋相信孩兒轉生心障漸消所以他開心,同樣因爲淺尋信了孩兒轉生所以他覺她可憐,因爲再被揭開心底傷疤他心疼難耐,因爲蘇景這份善良心思他略覺欣慰...老祖的心緒有多複雜,此刻他的笑容就有多複雜。
“心障,於修行而言是障,於人而言就是一根刺,扎進心根深處的一根刺。你是好孩子,想幫她、幫我拔掉心底這根刺...僥倖,淺尋受騙,你贏了。那你有沒想過,萬一你敗了,她又被人動到這根刺,她會如何?”
老祖說話很慢,從始至終都不存責怪之意,他只是個老人,忍着自己的心疼來給晚輩講明白一個道理:“她會瘋,即便她知你是好意,知判官是爲她好,但被人動了刺她還是會瘋,會殺人。你或能倖免,其他參與此事之人,那些無關旁人,皆是她必殺之人!此舉...無關善惡,只是:人心。你們用齊僮兒騙她。”
“讓你跪,只是盼你明白此事的後果;讓你跪...是想你曉得:前一輩的恩恩怨怨,我如何,她如何,所有事情都是我們自己做出來的,當初我們種下什麼樣的種子,今日就只能去吃什麼樣的果。這些都和你無關,你無需扛在肩頭的。”
老祖的語氣稍稍加重了一點,重複:“長輩之事,散去雲煙,你無需扛在肩頭。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最好報答了。起來吧。”
蘇景不知該說什麼,低垂頭站起身來。一貫胡鬧的三尸也不敢再出聲,蘇景這些安排他們並不知曉,只覺自家本尊竟敢編排齊僮兒的事情,縱是好意,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蘇景才告起身,陸崖九緩而又緩,用力且真摯的三個字:“謝謝你。”
着其跪並非怪罪,而這一句謝更是非說不可!我如何,無妨無所謂,她得快樂便是大好上善!拜蘇景所賜。
老祖非謝不可。
雙腿一軟,蘇景又復跪倒,可除了一句‘弟子不敢當’外,他仍是不知該說什麼。這個話題哪怕再多說半字,都是再傷老祖的心。
這一次老祖擺長袖,柔和力量涌動,把蘇景扶了起來:“你心中當有一問,我是如何看破這場謊話的...其實你更該問的是:爲何淺尋看不破這場謊話。”
有一天,已經冰冷去世、深埋入土的孩兒忽然歸來,父親會曉得它絕非自己孩兒,母親卻一定會覺得它就是自己的孩兒。
所以淺尋看不破這場戲,她盼着事情成真,太盼望齊僮兒能真正轉生!上一世娘不像娘,她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當寶。
陸崖淺尋,一生愛恨,癡情也好成仇也罷都是情到極處,兩人心底早有靈犀相牽,這冥冥裡的牽扯,縱是青燈世界也隔絕不斷,十幾天前老祖人在燈中就覺心緒不寧,那時他還不曉得具體緣由,但總覺得自己應該開放青燈,或許外面有人要找他。
由此,老祖開聲,問於正閉關中的老道和少女,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不成想兩位‘土著’先後迴應:舊法將落新法未起,交接過渡時候,可暫開青燈,但時間不長,至多一天光景。
少女與道士並未出關,但施法撤去了青燈內封,由此淺尋得以開青燈,入化境。
陸崖九沒想到來得是她。陸崖九更沒想到,她見到自己...那般神情:愧疚,委屈,欣喜,不知所措。淺尋忍得住眼淚卻忍不住聲音的顫抖,說起齊僮兒已經轉生,又活在了花花人間時候,終於淚水長流,可她的眼睛是亮的。
陸崖九滿面驚喜,放聲大笑。
就如當年要扮作恨絕淺尋一樣,今次他仍得扮,扮做相信、確信孩兒轉世。
這一關他得過,爲了淺尋也得咬着牙忍着痛地過。
淺尋離開時,陸崖九和她對望良久,之後他笑了。淺尋也笑了,笑着離開的青燈境的。
今生裡能再見面,能笑着離別,還有什麼不知足!
老祖深深吸一口氣,再把胸中濁氣用力吐出,他結束了這個話題,再不提了。轉話鋒、問蘇景:“莫耶的丫頭呢?就你們幾個來了?我還打算見見這丫頭,問問她有沒有被你欺負。”
蘇景挺胸昂頭:“啓稟師叔,我天天欺負她。女人不管不行,男的不兇不行,她見我便如小鼠見了貓,我可沒給咱們離山弟子丟臉。”
諢話,老祖氣得笑了:“好好說話。”
見師叔笑了,蘇景心底放鬆許多,說實話,‘齊僮兒轉生’這場戲不圓滿,讓小師孃變得快樂卻更傷了陸老祖的心,自己究竟做得究竟是對還是錯,蘇景自己也無從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