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娜並不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些什麼,但她能夠發現伯德溫似乎又是那個她曾經愛過的男人了,他不再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對外界的一切都充滿了嫉恨與敵意。
他仍然不太涉足政務,但他也會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幫助李奧娜穩固他們的統治——在葛蘭與他們成爲敵人之後,猶如潰散的毒瘤那樣分佈在諾曼的每個角落的盜賊公會可以說是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精悍的盜賊與刺客們遵循葛蘭的命令將自己隱蔽了起來,而他們的弟子與學徒卻被釋放了出去,他們就像是生長在原野上的荊棘,在陰暗之中肆意地蔓延伸展,由於獸人的肆虐而變得薄弱的莊園與城市們成了他們妄爲的樂園,諾曼的民衆,還未來得及脫下悼念親人的灰袍,就不得不面對來自於人類的惡行。伯德溫將他的騎士們召集了起來,先從王都周邊的城市與領地開始,而後一步步地拓展出去,他在這些悲哀的土地上施行最爲嚴苛的法令——當然,他已經是高地諾曼的王了,他是有着權力的,他和他的騎士們就是法庭和審判所,所經之處,不單單是黑暗中的產物,就連連一些瀆職或是過於貪婪的領主也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有些大臣有所不安,因爲新王的威望無疑再一次得到了提高,但李奧娜對於他們的勸誡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那麼你們希望我怎麼做呢?”王后問道:“把他拘禁在狹小的王都之中嗎?但我記得,”她淘氣地拿起一封信件,“你們看到他坐在我身邊,翻閱我簽署的文件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即將吞下整個高地諾曼的魔鬼,”說到這裡,她的神色略微嚴肅了一點:“你們應該記得,高地諾曼的王並不是我,而是伯德溫,我只是得到了他的同意,代爲管理他的朝廷和臣子而已。”
“但那是因爲您那時候貴體不虞,”一個莽撞的年輕爵爺忍不住喊了出來:“但是您現在已經恢復康健了啊。”
“然後呢,”李奧娜說:“讓我重新從伯德溫手中取回國王的冠冕嗎?”她在看到有幾個臣子露出了“也不是不可以啊”的神情時,心中不由得一陣氣惱,她知道這些大臣們始終鄙夷着伯德不夠純淨的血脈,她也知道,就連他們的兩個孩子,也不免受到波及,就像是一些貴人的妻子們前來謁見她,看到了兩個健康活潑的小王子,她們總是會暗中嘆息,嘆息些什麼呢?固然,對於高地諾曼人來說,兩個強壯的王位繼承人簡直就是上天賜予諾曼的珍寶,但如果沒有卑微的血統摻雜其中就好了,甚至有人提起約翰王的臆想——他曾經想要和自己的侄女締結婚約,想到這個,李奧娜就感到一陣噁心,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需要與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同牀共枕,只是爲了娩下一個讓他們認爲血統純淨的孩子。
或許有那麼一天,她或許會將這些人全都投入到父親的監牢中,就是他曾經帶着李奧娜去看過的那些,但李奧娜又總是猶豫不決,畢竟這些人對於高地諾曼來說,仍然稱得上是必須的支柱,或者可以把他們交給自己的孩子?“諸位,”李奧娜說道:“無論您們是如何想的,但我必須要說,我並沒有再一次替迭王位的意願。”她微笑着,但面容威嚴,讓大臣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的父親,諾曼的老王,他在鐵王座上坐着的時候,所有人都必須戰戰兢兢,俯首聽命,他們也意識到自己正在染指一個國王,或是女王的權力,企圖讓她按照自己的話去做,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這都稱得上是一個危險的舉動,李奧娜雖然帶着王后的冠冕,但她仍然是個海曼,有伯德溫爲她把持着如今諾曼最爲強大的軍隊,她可以不畏懼任何一個領主或是爵爺的威脅。
他們對視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如果這是您的願望。”他們說:“那就如此吧。”
李奧娜並不想讓他們知道,她能夠如此之快地回覆康健,是因爲伯德溫拿出了原應祭獻泰爾的符文碎片,若是換了另一個人,譬如伯德溫前一個妻子潘妮,或是黛安,她們一定會認爲伯德溫的舉動不但虛僞而且涼薄,並且從中生出怨氣來,符文難道不是因爲葛蘭揭穿了他才願意拿出來的嗎?而且李奧娜確實幾乎隨時都會死去,王女必須承認自己也怨恨過,在請求格瑞納達的克瑞瑪爾殿下爲她設法求取銀冠密林的生命之水的時候,她就幾乎放開了對於伯德溫的期望——但當伯德溫再一次帶着符文走進她的房間,毫不猶疑地將碎片放置在她的身體上的時候,李奧娜還是任由淚水溼潤了自己的鬢髮,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露出了一個安慰而又痛楚的微笑,直到伯德溫俯下身來親吻她。
她寬恕了他,而伯德溫似乎也只需要她的寬恕。
對於大臣們的憂心,李奧娜並不是那麼在意。伯德溫並不是那種貪戀權勢的人,他更願意率領着他的騎士們在原野和丘陵之間奔馳,他是一隻飽經風霜的鷹隼,雖然即將老邁,但仍然有着最爲犀利的爪子與喙,應當翱翔於遠闊天空之上的羽翼不應該因爲他被諾曼王室最後的血脈所愛而折斷,李奧娜也沒有告訴大臣們,他們已經商討過,在他們的長子滿了十歲的時候,伯德溫就會退位,重新成爲公爵唐克雷,然後李奧娜自然而然就成爲了公爵夫人,如果可以,他們會在王庭繼續生活十年,或是十五年,等到他們的長子成爲一個真正的國王,而他們的次子也足以負起雷霆堡這份重任的時候,他們會隨着次子回到雷霆堡,在那個貧瘠而又寒冷的地方,在伯德溫的故土上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
但這些事情,李奧娜並不想讓大臣們如此之快地知道,他們不會因此而放下對伯德溫的嫉恨,也不會相信會有人願意放棄這麼一個尊榮無比的位置,畢竟他們就不會,李奧娜可以斬下他們的腦袋,卻無法扭轉他們的想法,也許他們會認爲,這只是伯德溫,一個卑劣的獵人用以矇蔽李奧娜的陰謀詭計,就像是他們總是將李奧娜當做一個幼稚的小姑娘,試着用各種方式來操控和引導她一樣。
“伯德溫現在在什麼地方?”李奧娜應付完這些大臣們,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她的侍女輕盈地轉到她的身後,將雙手放在她的後腦上,輕輕地按揉起來,她的手指柔軟又有韌性,就像是在跳舞,李奧娜要付出很大的自制力才能確保自己不會呻吟起來。“陛下在多靈。”侍女溫柔地回答到,當然,她也是夜鶯之一,比起不自覺憎惡着男爵夫人與夜鶯們的伯德溫,對於他們,李奧娜的接受度要更大一些,畢竟他們確實有着一種令人沉溺下去的魅力——說起善解人意,大概永遠不會有人勝過夜鶯,就算是葛蘭手下的那些盜賊——李奧娜想着,她們總是直接稱伯德溫爲陛下,而不是帶上他的名字,大多數臣子與爵爺們都會這麼做,就像是要和他們所認可的陛下做出一個區別似的。
“多靈。”李奧娜重複道,她的脣角帶上了一絲微笑,她還記得,自己放棄了姓氏與王位繼承權,離開王都之後,與伯德溫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多靈,而那一次,她以爲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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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水奔涌而出。
工匠們幾乎被這個景象迷住了,他們甚至無法動彈,鐵水從熔爐中傾倒在溝槽裡,只差一點就要滿溢出來,侏儒麥基,最先的時候,他們以爲是個孩子的傢伙大聲地叫嚷起來,工匠們纔想起接下來的工作是應該由他們完成的,鐵水在他們的忙碌下流入預先準備好的模具,等到火紅的顏色逐漸褪去,鐵匠中最爲老練的一個鉗起其中的一枚,放在鐵砧上敲了敲,“是這個聲音,”他緊張地舔了舔嘴脣:“好像是。”
侏儒得意地抱起了自己的手臂,“繼續。”他粗暴地命令道。
這次沒有工匠再遲疑或是推諉了,他們在鐵砧上敲打它,直到它逐漸成型,因爲只是嘗試而已,所以他們只是敲打出了一個簡單的粗胚,而後打磨出鋒刃,一個騎士在伯德溫的示意下拿着自己的寬劍重重擊下,那根只能說是開刃鐵條的東西猛地在鐵砧上跳躍着,蹦跳着落在地上,一個工匠喊叫着,因爲他退讓不及,被割開了大腿,血如同之前的鐵水那樣兇猛地噴涌而出,立刻有人撲上去用衣服堵住傷口,用手指捏着上方的血管,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堅持了十來個呼吸的時間,就悽慘地死去了。
伯德溫感到了一絲不祥,在軍隊裡,總有各種奇特的顧忌,譬如新的刀劍,如果首先落在了一個無辜人的身上,讓不該丟失性命的人去到哀悼荒原,那麼它就是邪惡的,如果可能,會被送到熔爐裡重新融化,打造,又或是直接丟棄在河流與沼澤之中。但這還不能算是一柄武器,“他會被很好地安葬,”伯德溫說:“他的妻子和父母,孩子,如果還有孩子,可以得到五百枚金幣的撫卹。”
工匠們聞言臉上的哀慼少了很多,五百枚金幣,已經是筆相當不錯的報償了,可能那個倒黴鬼終其一生也無法拿到那麼多的錢,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不至於因爲失去他而顛沛流離,飢腸轆轆,那就夠了。只是一時間,沒人再去碰觸那塊開刃的不祥之物,伯德溫的騎士似乎也有着他的忌憚,他只是將他的長劍展示給伯德溫,黑鐵長劍上出現了裂紋與缺口。
“這就是鋼?”
“鋼,加了一些東西。”侏儒麥基說:“它堅硬的就像是堅石,”他跳下高臺,毫不在乎地撿起那塊沾染着鮮血的鋼塊,然後將它固定在鐵砧上,他用鉗子夾住一端,把它往下折,旁觀的工匠一邊驚訝於一個像是小孩子的傢伙能夠有這麼大的力氣,一邊無意識地向後移動了幾步,他們可不想成爲第二個不幸的死者,就算有五百枚金幣也不行。
但那塊鋼並沒有如他們所以爲的那樣折斷,事實上,它被彎曲到幾乎與另一端緊密接觸了才被小侏儒放開,隨着嗡地一聲,它猛地繃直了,在人類的眼睛中留下模糊的殘影。
“同時。”侏儒接着說:“具有着除了秘銀精金之外任何金屬也無法比擬的韌性。”他看了一眼白亮的熔爐:“但,最重要的物質必須在極端的高溫中才能產生。”
伯德溫點了點頭,那枚符文將會爲他產出無法計數的武器與盔甲,他可以武裝起一整個雷霆堡的士兵,讓他們有着好比爵爺們的裝備,也有可能,在多靈城外的鐵礦被消耗殆盡之前,他們還能夠爲整個高地諾曼的士兵們更換武裝,無論是獸人,還是人類,永遠別想再次侵入這個有着鋼鐵洪流的國家。
當他看見那股通紅的鐵水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那麼地愚蠢,他早該這麼做了,想當初,他爲什麼要成爲泰爾的騎士呢?二十歲之前,他從未信仰過任何一個神祗,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弓箭與匕首,如果不是老唐克雷的要求,他也許更願意保持着與那個虛僞而又頑固的神祗的距離,但他從泰爾這裡得到過什麼嗎?他並不覺得泰爾賜予他的可以等價與他的付出,他幾乎相信了牧師們的謊言,錯誤地將自己的希望寄託在一架黑鐵的天平上。
現在,他要改正這個錯誤了。
晚了一點,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