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蒙面色陰鬱地走出安東尼奧法師的法師塔,而白色的塔所投下的陰影就像是一把無形的巨劍,籠罩在他的周圍。
他沒有去遮掩自己糟糕透頂的情緒,議員之一,也就是曾向他行賄的布綢行會的會長本是想要和現在的白塔執政官再多說幾句甜話,曲意承迎,討好諂媚一番,試試能不能邀請他到自己家做客——執政官已經二十四歲了,他的父親還未來得及給他定下婚約,而在他還是個法師的時候,雖然不那麼偶然地,你經常會在弗羅的神殿或是一些較爲有名的娼妓那兒看到他,但他從不固定出現在某個女人的懷抱裡,也就是說,他還沒對那個女人情有獨鍾過——布綢行會會長恰好有三個女兒,要知道,他的妻子是個農戶的女兒,如果不是泥巴和營養不良也無法遮蓋住的美貌,她又怎麼可能成爲他的妻子呢?更爲幸運的是,他的三個女兒在長相和身材上都隨了她們的母親。
她們的年齡分別是十九歲、十五歲和十一歲,從盛開的花兒到幼嫩的蓓蕾都有了。
“您愛挑誰都行!”會長在心裡吶喊道,如果其中一個能夠成爲執政官的妻子,是的,那是最完美的,如果不行,那麼作爲一個受寵愛的情人也行,這樣他會省下多少錢啊。
但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他遺憾地想,鑑貌辨色可是商人們的基本功,他也隱約猜度到他們的新執政官爲什麼如此心情不佳,但他也不準備爲他說謊,畢竟安東尼奧法師還邀請了其他人——他的同伴是個罕見的有良心的傢伙,而且這件事兒牽涉的太多也太大,一個小商人,一不小心就會被拖進去絞得稀爛,所以他只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向領主與執政官行了鞠躬禮,尊敬地道了再會,安靜地貼着牆壁走開了。
德蒙的侍從爲他牽來了他的馬,一匹曾屬於他兄長的黑馬,非常高大,一步可以跨出十五尺左右,它在被拉近德蒙的時候有點不安,不斷地打着響鼻和磨蹭蹄子,施法者想也沒想,從侍從的手裡搶過鞭子,惡狠狠地抽打它的脊背,馬兒發出一聲長嘶,尖利而恐懼,它開始狂暴起來,直立起來,不顧一切地踢着那個拉扯着繮繩的侍從,德蒙走開,冷冷地看着那個給馬兒擋了幾鞭子並且一直試圖安慰它的蠢貨。
在馬兒逐漸變得平靜以後,德蒙擡起手,做了個手勢,一柄由法術製造而成的短矛筆直地投向了那匹黑馬的頭部,貫穿了它,它向一側倒下,將那個侍從壓在沉重的身體下面,它的傷口流出了黑色的血,並在轉瞬之間就開始腐爛發臭。
只是第一個,德蒙想,但他轉過身去的時候纔有了那麼一小點懊惱——安芮的馬車並未如他以爲的那樣早早離開,它沐浴在絢麗的陽光下,像是在等待什麼,而她的貼身侍女正朝這兒走過來。
“我該告訴她這匹馬發狂了,”德蒙不無詼諧地想:“就像我們的民衆。”
但出乎他意料的,安芮的侍女關心的不是那匹馬,她是被安芮派來詢問,是否需要和她一起回內城區,既然他的馬出了問題,德蒙立刻微笑起來,愉快地接收了這份邀請。
他登上馬車的時候,安芮正以一種漫不經心地態度玩弄着胸前的掛飾,就是德蒙送給她的那個琥珀護身符,德蒙一眼就認了出來。
“請坐,堂兄,”安芮微微側頭,用眼神示意她對面的位置:“我正想和您談談呢。”
“我也正有此意。”德蒙說,然後關上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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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審判的那天突然下雨了。
“我討厭下雨。”克瑞瑪爾對凱瑞本說。“它總是帶來不好的東西。”
凱瑞本知道克瑞瑪爾爲什麼會這麼說,他和克瑞瑪爾在鷓鴣山丘遇到了暴風雨和瘋狂嗜血的兔子;第二次下雨,芬威召喚出了幾乎燒掉了整個灰嶺的負能量之火,伊爾妲被巨人砍掉了頭。
“但你總有辦法解決它們。”
“用火,”克瑞瑪爾說:“我真擔心你們會以爲我是個縱火狂。”
凱瑞本微露笑容:“無論那種力量都有好和壞的一面,我們要看的是它是否得到控制並是否被導往了正確的方向。”他放下手裡的書,起身打開窗戶:“譬如說,如果今天亞戴爾和其他無辜的受害者依然被判處了死刑,我允許你再次放火把他們從劊子手的大劍下拯救出來。”
“我會放上一場讓所有人記憶深刻的大火。”克瑞瑪爾半真半假地說,走到窗前和凱瑞本一起靜心等待着。
街道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穿着黑色的喪服,形成一條黝黑寬闊的河流。他們應鐘聲的邀請,趕往白塔的集市廣場去參與和旁觀這場前所未有的審判——關押着囚犯的囚車從他們之中經過,但沒有人向他們吐口水,拉他們的頭髮,用尖利的東西戳刺他們,或是投擲腐臭的垃圾與石頭——情況似乎還算不錯,那些代表應該已將他們得到的訊息轉達給了白塔的每一個人。
他們的態度依然是審慎而疏遠的,但至少已經不再那麼緊繃盲目,充滿仇恨。一個很小的女孩兒自以爲不那麼引人注目地靠近了囚車,將一塊捏了很久的麪包塞給她的爸爸,然後又有一個老母親給她的兒子悄悄遞上了她浸溼的頭巾,好讓他喝點水,一個妻子也拉着頭巾慢慢地靠近車子,藉着一個艱難的親吻而給了她丈夫一塊糖;而他們身邊的人只當什麼都沒看見。
羅薩達的牧師們身上也未增添更多的傷痕,雖然他們依然只能疲憊痛苦地立在狹窄的站籠裡,但還都有着清醒的神智,就連之中最爲衰老虛弱的主任牧師也是如此。
“我們也該出發了。”凱瑞本說,拿起安東尼奧法師給他們準備的黑色斗篷,當他們走下樓梯,和民衆們站在一起的時候,這件黑色斗篷果然緩和了不少犀利的目光。
能夠容納數百個攤位的集市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在中心位置搭建起了一個大約三尺高的平臺,平臺上是一條覆蓋着紅色絲絨的長桌和一打以上的椅子,正中兩把高度略有不同的高背椅依然屬於領主和執政官,一把屬於剛剛趕來的羅薩達的掌堂牧師,另外十二把屬於白塔的議員,在平臺下方,還有大概五十張左右的普通坐凳,就像鳥兒的羽翼那樣左右展開,提供給賓客、證人和一些富有的商人或是人們一致以爲的,身家清白,生性正直的平民,他們既是記錄者也是見證者。
他們首先審判那些並未患上瘋病,卻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中乘機打劫偷竊的人,雖然他們當中也有些辯稱自己喝過了那些會導致瘋病的水,但在施法者與羅薩達的掌堂牧師的合作下,謊言很快就被戳穿了——異界的靈魂驚訝地發覺白塔的審判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帶有一定的民主性,因爲他們是否有罪是通過一個箱子裡面黑紅顏色的木珠來確定的,在傳令官宣讀過他們的罪名之後,白塔內每個自由的,成年了的男男女女一個接着一個地走上來,往那個只有一個開口的箱子裡投入緊捏在手裡,只有豌豆大小的木珠,等所有人都投完了他/她的珠子,箱子被當衆打開,行刑官會大聲點數,如果紅色的珠子多過黑色的珠子,那麼那人就是無罪的,反之便是有罪。
這些可惡的盜賊與劫犯當然不會得到無罪的確認,那些珠子幾乎全都是黑色的,但行刑官還是點完了它們,然後領主站了起來,依照他們的罪行給予懲罰,如果殺了人,就是絞刑,如果沒有殺人只是搶奪財物,那就是砍掉雙手。
看得出他們已經儘量加快速度了,但輪到羅薩達的牧師和那些患了瘋病的人時,懸掛在克瑞瑪爾胸前的魔法掛墜依然走過了整整三個格子。
羅薩達的掌堂牧師在開始投擲珠子前站了起來,他拿出了一張羊皮紙,宣讀了上面的名字,無論是死了,還是活着,他們都被他們神祗和教派驅逐了,他們不被允許繼續穿着羅薩達牧師的衣着,吟誦他的名字,朝拜他的聖像,佩戴他的聖花,也不被允許進入任何一個羅薩達的聖所,哪怕是外聖所,更不允許借用他的名義獲得赦免或恩惠——做完了這件事,才輪到凡人們繼續他們的審判。
這次打開的箱子裡傾倒出來的珠子紅黑交雜,肉眼看上去數量竟然差不多,行刑官謹慎地點數着,最後紅色的珠子只比黑色的珠子多出兩顆。
最終結果一出來,罪人們快樂地大喊,努力地舉起他們的木枷,就像是要立刻掙開它們,重獲自由。
德蒙輕輕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是因爲下雨還是緊張,他的手溼漉漉的——但雨水並未打到他身上,平臺搭建的時候就開始下雨了,而巧手的工匠們馬上增設了一個輕巧的油布篷——那麼就是緊張?他當然緊張,他甚至偷偷地在心裡詛咒那個已經遠離此地的導師,還有那個故意給了他錯誤消息的小魔鬼,如有機會,他會捏着那個小魔鬼的翅膀把它塞進導師的嘴裡並把它們一起踢下無盡深淵……勉強可稱僥倖的是,那個被召喚出來的弗羅牧師從未在這場陰謀中見過他真實的臉並由此得知他的身份,她只知道那是個男性的施法者,從她嘴裡挖出來的東西除了給了那些令人厭憎的羅薩達牧師一個擺脫罪名的機會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和作用。
罪人們要求行刑官給他們打開枷鎖,卻被他拒絕了:“你們只是被免除了蓄意謀殺的罪名,還有瀆神的罪名呢。”
他拿出了第二個箱子,這次黑色的珠子多過了紅色的珠子。
“流放十年。”領主安芮說出了她的判決,激起了一大片的哀求與哭泣,還有一些孤兒寡母衝到了平臺下伸出手臂求她寬憫,因爲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或丈夫,實在不能失去另一個親人和支柱了。
“我會和行會的首領們商議,保證你們衣食無憂。”安芮說:“但十年是必須的,只有漫長的時間才能消磨去那些依然存留在他們身體裡的邪惡。”
這句話立即引起了另一些人的共鳴,那個血腥而又混亂的夜晚讓他們心有餘悸,他們認爲領主的判決很合理,或是流放終生更合適些,免得他們又會在什麼時候想要砍掉某人的頭。
“另外,爲了保證白塔之外民衆的安全,”安芮說:“他們的臉上將被烙上代表着其罪名的烙印,這個烙印將伴隨他們終生,不得痊癒和被遮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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