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戴爾在紅寶石海角見到克瑞瑪爾的時候,以爲他會因爲這個消息而高興的。
這個想法,還是異界的靈魂偶爾在記憶碎片中捕捉到的一絲靈光所締造的。在另一個位面,沒有魔法,也沒有神祗,只有相比起樹木與動物來那樣笨拙與脆弱的人類,但他們終究還是成爲了位面的主人,他們固然敬畏過自然,但在發現,自然也可以被他們操縱或是利用之後,這點僅有的敬畏也蕩然無存了——爲了生存下去,爲了更好的生存下去,爲了比任何存在都舒適的生存下去,人類無所不爲,被他們摧毀的生靈數量與種類難以計數,有時候,甚至沒有原因,也沒有利益,只是一個偶爾的小失誤——譬如巴拿馬樹蛙的滅絕是因爲寵物蛙,一種金色的小青蛙身上攜帶的叫做蛙壺菌導致的,也許最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任性天真的孩子想要讓他的“小朋友”見見它的“大朋友”。
那麼,如果同樣地,有着一種完全針對龍火列島的原材料“菸草”的生物細菌,或是昆蟲,是否就可以從根本上解決掉這個棘手的問題了呢,無論術士們有着多麼卓越的天分與技巧,他們製作藥水仍然是需要原料的,格瑞第的牧師們一直在使用各種手段令得“菸草”的種植面積如同瘟疫蔓延般地擴展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也正是因爲如此,在牧師們歡欣鼓舞地拿出了第一份成品,晨光藍翅蝶(他們對於細菌終究還是缺乏瞭解)之後,王女李奧娜的選擇是將他們的信函悄無聲息地湮沒了下來——毫無疑問,它會徹底地激怒那時候已經瀕臨瘋狂的紅龍格瑞第。
接下來是漫長的七年,晨光藍翅蝶一直被小心地藏匿在湖心的堡壘之中,那裡有着一個很小的庭院,巧手們編織瞭如同薄霧般的紗網,籠罩在庭院的上空,而晨光藍翅蝶就在這個狹小的世界裡輪轉過了一生又一生,它們並不是自然的造物,這讓每個參與其中的德魯伊感到難過,即便創造它們是爲了毀滅另一種並非自然的造物——成年的晨光藍翅蝶在“菸草”絢麗的花朵上飛舞是一個坑人難忘的美妙景象,但對於種植“菸草”的人可就未必了——蟲卵孵化成幼蟲後會鑽入花朵的深處,在子房中找尋一個空隙住下來,並且開始大吃大喝,子房在發育成果實之後,外皮雖然是完好的,但裡面已經完全空了,當人們開始採收果實的時候,它們卻已經從果實中鑽出,沿着莖幹往下,噬咬根部,飽足後在泥土中結蛹,等到第二年人們無奈地開始重新種植新的“菸草”時,它們從泥土中爬出,從醜陋的蠕蟲變成美麗優雅的晨光藍翅蝶。
晨光藍翅蝶並不是憑空造出的,它的原身是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沒有甲殼,也沒有翅膀,近似於半透明的蛞蝓,它吃很多東西,尤其是甜的果實魚根莖。在“菸草”在龍火列島廣泛種植之後,它們也對這種有着甜甜苦苦汁液的青色圓球果實產生了興趣——它令龍火列島的領主們苦惱,因爲藥水的主要材料就是果實中的汁液,也讓羅薩達與伊爾摩特的牧師們暗中喜悅萬分,如果沒有這種小蟲,他們的路程可能更要曲折漫長一些。
沉寂的七年裡,晨光藍翅蝶經過了無數代的演化,它對於“菸草”的專一幾乎已經達到了頂峰造級的地步,而它們中的雌性最多一次可以產卵五百枚,而且它們並不會如普通的蝴蝶那樣將卵產在一個地方,這五百枚卵往往會被均勻地分散在數十朵大花裡,甜潤的花蜜就是它們最初的食物。卵很小,小的就像是稍大一些的花粉粒,不將花朵拿在手裡絕對無法分辨,在離開果實後也只有一枚大麥大小,足以一邊吃空“菸草”的莖幹一邊往下爬。
但秘密最大的敵人莫過於時間,攻襲來得毫無徵兆——黎明之前的海霧無聲無息地裹挾着毒藥侵入側島,毒藥的劑量是那樣的輕微,輕微到只能讓凡人感覺鼻子乾燥,眼睛瘙癢,卻能毒死每一隻藍翅蝶,即便它們在地下的蛹。
“那麼最後一隻藍翅蝶是怎麼被保留下來的呢?”
“一個淘氣的德魯伊學徒。”亞戴爾說:“他們不被允許保留蝴蝶,蛹以及蟲卵,但他無意間發現了一隻被遺漏了的大傢伙,他把它藏在了密封的銀匣子裡,所以才躲過了這場劫難。現在他們正在緊張地重新培育更多的藍翅蝶——在高地諾曼王的庇護之下。”亞戴爾在地圖上指出了一個位置,它並不在諾曼的王都,而是在距離多靈騎士奔馳一格時間就能抵達的原野之中。
異界的靈魂注意到,它距離白塔,碧岬堤堡,路澤爾也不是非常遙遠,或許只需要盛夏時節的一陣微風,羽翼如同絲緞一般美麗也同樣柔韌的晨光藍翅蝶就能夠在一夜之間鋪滿高地諾曼,鷓鴣山丘,碧岬堤堡白色的城牆以及路澤爾零星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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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吹過安芮的面頰。
白塔再一次陷入到混亂與火焰之中,但這次的詛咒與尖叫聽起來是那樣的悅耳,比最高明的樂手演奏出來的音樂更讓人心曠神怡,而火焰又是那樣的美麗,比拂曉的晨曦,或是黃昏時分的霞光都要光輝明亮,風帶來了焦臭的氣味,但讓安芮說,它比玫瑰或是月桂都要馥郁動人。
格瑞第的神殿、聖所以及“細網”公會的據點都已經被焚燒殆盡,雖然這或許會讓一些人感到可惜,畢竟在建造的時候,無論是格瑞第的牧師還是盜賊們都是毫不吝嗇的,畢竟付出的人不是他們而是白塔的領主安芮。那些寶石、黃金、雪花石、黑檀木、珍珠、絲綢與白瓷……都成爲了火焰中扭曲的黑色怪物,但安芮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這是她很早之前就想要做的事情。
失去了神力的牧師們仍然是龍裔,還有“細網”公會雖然失去了他們的首領,卻也不會缺少有野心與本領的盜賊,他們曾經肆意地蹂躪與享用這座曾經繁榮過的城市,在如山般的屍骸上嘲笑他們懦弱又蠢笨的領主,是啊,他們仍然是這麼認爲的,即便安芮已經擁有了她不曾擁有的力量,他們依舊對白塔的領主充滿了輕蔑,他們以爲她就像是扣上了項圈的狗,就算是嚎叫得再厲害也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何況她從來不叫。
安芮只是釋放了一個魔鬼。
她做好了準備,她的力量就和她的軀體一樣是駁雜而扭曲的,但這同樣是力量,如果魔鬼不滿足於契約既定的代價,她一樣可以讓他回到無底深淵,做上一百年的蛆蟲——她可以想象這個魔鬼會多麼地惱怒與瘋狂,她會受苦,在她的靈魂依照契約落在魔鬼的手中之後,想到這個安芮就會發抖,但她一邊發抖,一邊微笑。
但沒有,安芮低下頭去,凝視手中的長箭,這是一枚屬於精靈的魔法長箭,貫穿了魔鬼的喉嚨,強迫他不甘地回到無底深淵,魔鬼的血污染了秘銀箭頭,鑲嵌的寶石已經碎裂,秘銀也變得黯淡無光,但安芮握住它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一絲刺痛。她已經不再是之前的安芮了,白塔的主人可以感覺到箭矢正在拒絕她,即便拯救了她的就是它——就和精靈那樣,魔鬼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淡金色長髮的精靈,遊俠凱瑞本,現在的密林之王,還有他身邊的佩蘭特,他們都曾經抱過小小的安芮,親吻過她的面頰——她讓他們傷心,他們對她失望,白塔與銀冠密林的關聯已經被永遠地隔絕,但他們還是會在最後一刻射穿魔鬼的咽喉。
安芮拆下箭頭,把它藏在自己的次元袋裡,她就像是一隻終於從污穢的泥沼中脫身的白鷺那樣飛過整個白塔,呼喚着她的民衆,呼喚着他們,走到街道上,看看這座重獲新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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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納低頭看着手中的箭頭,他不知道母親爲什麼會送來這枚箭頭,但他的心中歡欣鼓舞,因爲他的母親,還有白塔已經脫離了紅龍格瑞第的桎梏,神殿已經被焚燬,公會的據點被拔起,白塔終於可以恢復到往日的寧靜。
“您要回去嗎?”白塔的使者小心地問道——對於一個使者來說這個問題簡直就是一個錯誤,他的臉也不夠俊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土豆,五官都被擠壓成一條線,而他雖然穿着奢華,但脊背還是習慣性地彎曲着,不過伯納知道這是因爲白塔的人口已經減少到了一個捉襟見肘的地步,尤其是那些富足的家庭,他們是格瑞第的牧師與盜賊們敲詐勒索的第一目標,損失格外嚴重,選擇這樣一個人做使者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伯納說。
使者幾乎要跳了起來,如字面意義上的,椅子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吱嘎聲,這個聲音讓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但真誠的焦急之心還是讓他小聲地喊道:“您怎麼可以不回去呢?”他說,“您的母親在等待着您啊,還有白塔,白塔的人們,您的子民,現在白塔是您,還有您母親的白塔了,大人,您安全了,不會再有人威脅到您了,您可以回去了,回到您母親身邊。”
“正是因爲白塔安全了。”伯納說:“我纔不能回去。”
“大人……”
“母親把我送到李奧娜王女膝下的時候,她還流亡在外,”伯納說:“那時候她甚至沒有取回自己的姓氏與繼承權,而她的丈夫,諾曼的前一任國王,只是一個罪人,而他們所有的只有從雷霆堡放逐而出的士兵與騎士,不到一千名,如果不是格瑞納達的克瑞瑪爾殿下願意給出自己的領地側島,他們就連自己的棲身之所都沒有。但她還是接受與保護了我。”
“那是因爲……”
“因爲母親和她的交易,”伯納說:“是的,我知道,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她,”伯納說:“然後是她的丈夫,庇護了我這麼多年,讓我從一個幼兒成長到一個少年,我在他們的膝下如同他們另一個孩子那樣地長大,雷哲和雷曼就像是我的親生弟弟,哪怕我是一個外族人,身體裡沒有一絲高地諾曼人的血。現在她要死了,”他平靜地說道,但使者還是聽見了其中的悲慼:“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這與背棄無異,我會唾棄我自己,在每個輾轉難安的夜晚。”
還有他不能和使者說的。伯德溫.唐克雷已經被宣佈死亡,但還是有些人發覺了當夜的某些奇怪的地方,雖然他們並不能完全地知道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但謠言與流言從來就是不需要根基的,尤其令人不安的是,他們猜中了之中的一部分,那就是紅龍是爲了伯德溫而來的,因爲伯德溫偷走了屬於它的一件寶物。他們的國王不但不能給子民帶來平穩安詳的生活,還給他們帶來了災禍,誰都看得出,如果不是晨光之神羅薩達現身,紅龍足下的熔岩將會融蝕整個高地諾曼的王都。
而雷哲與雷曼,也因爲被質疑,如果他們的父親是個罪人,那麼有着罪人血脈的他們又怎麼能夠成爲新的諾曼王呢?更別說,伯德溫.唐克雷之前謀殺老王的罪名又一次地被提起,如果不是約翰,黛安以及狄倫的死亡遠在他進入王都之前,或許他還要揹負起更多的罪孽,即便如此,也有人在傳說伯德溫.唐克雷,甚至是被愛情迷惑了心智的王女李奧娜僱傭了刺客在混亂中連續謀殺了三位血親。
謠言就像是春季蓬髮的植物那樣,從王都向着四周撒播着罪惡的種子,而這些種子,不但落在了貴人們的心裡,也落在了平民與農奴的心裡——李奧娜已經查到這些都是盜賊在作亂,他們雖然毀掉了公會,毀掉了據點,卻沒有能夠抓住每一隻隱藏在黑暗中的蛆蟲,它們躲避在骯髒墮落的地方,白晝時分悄寂無聲,但在黑夜降臨的時候,它們就長出了翅膀,在每個人的耳邊嗡嗡個不停。
可怕的是,就連灰熊軍團中也有人開始動搖,他們都是一些仰慕着伯德溫.唐克雷而進入軍團的年輕人,正因爲他們如同崇敬着神祗那樣地崇敬着伯德溫,所以尤其無法忍受他也有着凡人的弱點與缺憾,他們不是和那些對伯德溫有所懷疑的人爭執乃至大打出手,就是直接去詢問那些他們覺得可以相信的老人——有些回答讓他們感到安慰,而有些回答卻讓他們如同墜入深淵,一個灰熊騎士在王室的陵墓中被捕,只因爲他認爲伯德溫.唐克雷是個虛僞的惡徒,根本不配住與諸位偉大的國王一起長眠。
伯納曾經是伯德溫的預備扈從,他的養子,被詢問的人中他首當其衝,畢竟還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量阻擋王太后李奧娜與國王雷哲的去路,如果說一開始伯納還想過誠實而公平地給出答案的話,後來他只能斬釘截鐵地肯定伯德溫.唐克雷是個忠誠而又英勇的騎士,所有的罪名都是不知所謂的污衊,不然呢?看着灰熊軍團分崩離析,而李奧娜與雷哲,雷曼不是淪爲傀儡就是因爲各種意外而死嗎?
現在唯一能夠肩負起灰熊軍團統領職責的人只有他了,當雷哲將長劍放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伯納從未感覺到一柄長劍會是那樣的沉重,無數人的眼睛盯着他,或是充滿希望,或是充滿惡意。
“但是……”使者還想說些什麼,但他實在是太不稱職了,竟然無法將勸說繼續下去,只是脹紅了一張橫向的橢圓面孔,他艱難地搜索着詞彙,直到伯納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好啦,”他說:“不要再說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自己做出決定的。”
他站起來,召喚守衛將使者帶下去,“給他一個舒適的房間,”他和善地吩咐道:“還有水,麪包和肉乾,但沒有我親口吩咐,”他看了一眼眼睛突然瞪得滾圓的使者:“誰也不能放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