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坐在一張椅子上,將一隻腳放在另一邊的膝蓋上,這種姿勢無疑是輕蔑又無禮的,但安芮已經見多了輕浮的小人,葛蘭的姿態還不足以激起她的怒火,只是她淡藍色的雙眼中仍舊充滿了不信任,作爲“銀指”的公會首領,要說葛蘭與那些囂張跋扈的混蛋們毫無干系是不可能的,據說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都是經過公會成員甄選以及推薦的——傭兵們經常與盜賊廝混在一起,兩者的身份也會在必要的時刻相互轉換,這可不是什麼秘密。
“你很快就要死了。”葛蘭直截了當地說道,他緊盯着這個女性,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在晨露中顫抖的鈴蘭那樣纖細雪白,但嬌豔的脣色說明她不像人們以爲的那樣不健康,可惜的這只是表面,葛蘭遭受過死亡之神克藍沃的詛咒,即便有盜賊之神瑪斯克予以扭曲,但幾度往返於死者與生者世界的經驗,讓他對死亡格外敏感——他可以從安芮的身上嗅聞到奇異的,一種近似於在呼嘯平原翻滾的砂礫的氣息,又冷,又幹,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存在,他看着她,在美麗的外表之下,是腐朽乾癟的靈魂——這個可憐的女性也是紅龍後裔奧斯塔爾的實驗品之一,他給她喝了摻有龍血的藥水——龍血與精靈之血衝突的結果就是讓她變成了半人半龍的怪物,之後即便是葛蘭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改變這個糟糕透頂的結果的,他只知道,安芮沒有能力驅逐那些惡劣的東西,只能讓用更爲惡毒與褻瀆的東西將它們壓制到內裡,她重新獲得了她的美麗與壽命,當然,後者顯然要略微縮短一些—即便是普通的人類,在身爲領主的前提下,也應該可以享有百歲光陰,半精靈的青春與生命要更爲悠長,可正如葛蘭所說的,她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那麼您就應該知道,”安芮乾啞地笑了兩聲:“對於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她是毫無畏懼的。”
“這句話您可不應該對我說,”葛蘭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而且這句話也不完全對,難道您沒有看到那些穿着灰色袍子的傢伙們嗎?爲了蒐集他們,我的小傢伙可吃了不少苦頭,還有幾個永遠也回不來了,諸神在上,我可總算知道人們爲什麼那麼討厭死靈法師了,對於他們來說,生命和靈魂就是兩團被他們捏在手裡隨意玩弄的泥巴,他們固然還是人類,但人類的思想與道德已經完全與他們無關了。”
“你們究竟有何企圖?”安芮問道:“我的子民已經被你們抽調一空了,或者法崙皇帝的視線要投出南方諸國的範圍?不然就單單憑着你們現有的兵力,也足以他重新統一法崙——”
“額,這很難說,”葛蘭打斷了她的疑問:“當然,我也不知道那位陛下是否想要成爲這片大陸上唯一的主宰……我覺得不是很可能,但親愛的安芮,從一開始,你應該有所察覺,這只是一個藉口。”
“我想也是,”安芮回到座位上坐下,將雙手放在被雕刻成巨龍頭顱的扶手上:“我曾經以爲,你們只是想要控制白塔,不允許白塔再次擁有軍隊,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你們不僅僅索要了我的騎士與士兵,你們還在不斷地帶走強壯的年輕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剩下的老人和孩子幾乎不可能完成所有人的活兒,今年的麥子會歉收,如果他們回不來,那麼明年的,後年的,大後年的也會,但在第四年的饑荒降臨之前,它會發現白塔與鷓鴣山丘上再也沒有它能夠收割的靈魂——而沒有任何產出的白塔也不可能繼續成爲商人們的巢穴,他們會離開這裡,任憑這座城市痛苦地死去——難道這就是你們所要的嗎?我以爲至少你會認識到白塔的價值,即便沒有灰嶺與銀冠密林,它仍然是南北之間的一顆重要樞紐,或許只要十年,它就能重新繁榮與昌盛起來……如果有其他的助力,這個時間還會縮短。而你們現在做的根本就是在毀滅它,即便法崙的皇帝得到了白塔,那又有什麼用處呢?它能夠奉獻的也只有屍骨與荒野而已。”
“也許這就是他們所要的呢?”葛蘭說,而安芮先是迷惑了那麼一小會,而後她的嘴脣也變得如同肌膚一般蒼白了:“可以說的更詳細一些嗎,請。”
葛蘭搖了搖頭:“別自欺欺人,安芮,你很清楚我在說些什麼,或者說,你已經感覺與窺視到了,只是想要從我這裡拿到一個肯定的答覆罷了。”他擡起頭,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安芮一會,彷彿在品嚐她的驚恐:“他們將強壯的年輕人收攏在一起,然後驅趕着他們去作戰,他們的身體,或是甲冑上會被描繪符文,不,不是防護,也不是加強,甚至不是令他們發狂,這個符文只是爲了死靈法術而存在的——一個天賦平平的死靈法師只能召喚用手指頭就能數清的骷髏,一兩個陰屍或是幽魂,但有了這個符文,他們就能夠召喚到一個軍團……死者的大軍,這纔是他們想要的。”
“這種行爲會引來數之不盡的白袍與聖騎,”安芮說,“他們不可能成功。”
“但他們需要的不是你,以及那位法崙皇帝所想要的成功啊。”葛蘭說:“他們想要的很簡單,白塔的領主,他們要的就是死亡。”他看到安芮似乎想要說話,就舉起一隻手打斷了她:“不不不,不是不死者,嗯,確切點說,不完全是不死者,不死者們事實上從來就是很有分寸的,看看,在法崙軍隊中,你只能看到灰袍以及寥寥幾個巫妖,七十七羣島的居民,據我所知,只有兩個,而且這兩個可能還是作爲監督者而存在的。那位大人,我是說,那位值得尊敬的大人,他只是需要人類的軀殼連同靈魂同時覆滅……很多,非常多,前所未有的多。”
安芮思考着,她突然站了起來,在房間裡焦灼地反覆走動,她竭力回憶着她曾經從精靈與龍裔那裡學到的東西,葛蘭顯然是爲了他口中的那位大人服務的,並且對他滿懷敬畏,那麼那位大人是誰呢,大公嗎,或是國王……不對,他們還不能夠將“銀指”公會的首領如同工具一般地任意使用,雖然盜賊的身份是低賤與卑微的,隨時可能被投入監牢,施加刑罰以及處死,但一個勢力已經從大陸延伸到島嶼的盜賊公會甚至也可以被稱之爲一個帝國,而且是一個令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帝國,只要看葛蘭提起法崙皇帝時的態度,就能知道他實際上對這位所謂的陛下並沒有多少敬意,甚至可以說是帶着一種譏諷與憐憫的態度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不自知的小丑。
白塔領主的脊背突然抽緊,她想到了一個不知道是否真實的傳言,那就是,人們傳說葛蘭是盜賊之神瑪斯克在主物質位面的兒子,他有着神祗的血脈,所以當時他纔會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盜賊一躍而成爲“銀指”公會的首領,並且吞併了“惡刺”以及大部分“龍刺”的力量——畢竟盜賊與刺客們幾乎都是瑪斯克的信徒,如果是這樣,他所爲之忠誠的人可能就是……安芮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她就像是走在迷宮裡的人突然找到了一個線頭,她跟着線頭跑了下去,雖然知道這根線或許會把自己帶到一個無比危險的地方去,她卻根本停不下腳步。
是瑪斯克嗎?她不由得想起了在五十年間,陰謀之神希瑞克以及盜賊之神,還有一干邪惡的神祗與良善陣營的神祗們越發頻繁的衝突,她也曾經從母親留下的書籍——據說是來自於銀冠密林無所不有的萬維林,上面詳細地記載了一千多年之前的諸神之戰,那時候她純粹是把它當做一本有趣的詩歌來讀的,根本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殘酷,但現在的境況,與書上的描寫是多麼地相似啊——她快步走到書架前,想要找到那本書,在手指觸碰到書本的脊背時,纔想到,當她母親死去之後,她的父親就把它們整理出來,束之高閣,過了幾年,精靈們就將那些書,還有母親的遺物一起帶回了密林。
那麼,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果說這是瑪斯克甚至希瑞克的旨意,那麼他們是想要達到怎樣的一個結果呢?那些不幸的人們,是某個儀式的祭品嗎?又或是一筆交易的貨款?但他們幾乎都不可能去信仰陰謀之神希瑞克與盜賊之神瑪斯克,平庸的凡人不需要陰謀詭計,也不需要盜竊與謀殺……他們的潰滅只會影響到……
安芮驚駭地轉過身來,而葛蘭將手指放在了嘴脣上。
安芮立刻將已經到了舌尖上的那個名字吞了下去,她記得,安東尼奧法師曾經教導過她,一個神祗可以有一定機率聽到所有與他名字有關的事情,尤其是陰謀之神瑪斯克,所有與他相關的陰謀都會被他知曉。
“別說出那個名字。”葛蘭居然還笑了笑,“哪怕你很想。”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這很難,因爲人類就是這樣,你越不想想些什麼就越是想些什麼。”他低下頭,像是非常慎重的思考了一段短暫的時間:“這還是克瑞瑪爾告訴我的,嗯,他還舉了一個例子,你想聽聽嗎?他說,曾經有人做了一個實驗……他召集了一些人,然後非常嚴厲地告誡他們說,絕對不能去想一隻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是的,誰也不會沒事兒去想一隻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問題是,一旦他這麼說了,所有人都立刻想起了一隻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連他自己也不例外,每個人都在想,並且難以控制。”
安芮看着他,大約幾個呼吸之後,她發現自己的腦子裡也只剩下了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而且這個景象就像是她親眼看到了一樣逼真,她都能數出象鼻子在空中飛舞的次數,以及大象皮膚上的皺褶,還有感覺到整個房間在震動。
即便她仍然會想到希瑞克與瑪斯克,他們也會被一隻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瞬間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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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安芮懷抱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被一隻在房間裡蹦躂蹦躂的粉紅色大象所困擾的時候,碧岬堤堡的人們則被多色的巨龍逼迫着。
在紅龍格瑞第奪取與偷竊而來的龍蛋中,紅龍的數量當然是最多的,接下來是黑龍,綠龍,白龍次之,金屬龍的龍蛋雖然有,但數量很少,金屬龍或許考慮到了這點,它們在離去之前都將蛋吞噬或是敲碎了,只有一些地處偏僻的金屬龍,遭到了格瑞第的偷襲後不幸身死,留下了她們的孩子——那幾只銀龍的蛋是最珍貴的,卻幾乎都耗費在了法崙的“皇帝”身上,畢竟銀龍的後裔即便有,也已經血脈淡薄到難以被稱之爲一個龍裔,或是根本不可能爲陰謀之神希瑞克或是盜賊之神瑪斯克效力,畢竟金屬龍們是衆所皆知的良善陣營守衛者。
當老奧布里設置弩車的時候,碧岬堤堡的議員們不是認爲他瘋了,就是認爲他在譁衆取寵,又或是在策劃什麼陰謀,但等到今天,他們只恨老奧布里還是設置的少了,巨大的,能夠刺穿巨龍鱗甲的弩箭即便足夠多,也無法堅持一連幾個晝夜的消耗,而且弩車也已經顯露出了疲弱的狀態,有些弩箭在沒有碰到巨龍之前就跌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