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寺畢竟地處山巔,四周皆是密林野叢,寺中的僧人們終日所做之事,不過是研習經書,修煉佛法,除此之外,別無他事,若論生活之多彩豐富,不必說與長安洛陽這樣的大城相比,就算比起山腳下的天龍鎮,也差之遠矣。如此單調枯燥的生活,普通僧人都會感覺日子過得極慢;只有悟空,終日裡只是埋頭研讀經書,練習各項招式,對悠悠流逝的時日渾然不覺。他練功時全是隨興而至,若是對經文有了領悟,不論吃飯睡覺,俱都停下,轉身即去練習功夫,以印證所悟之理。晝夜不分,廢寢忘食,只是一味執迷於經書之中。
如此不知不覺間已全部修完《金剛經》中的功夫,待到大功告成,思覺醒轉之時,便又是數月時日匆匆而過。
春去夏來,秋往冬至。自悟空數月前在羅漢堂以一人之力,化解悟德悟非兩大高手畢生修爲之後,羅漢堂中的僧人們對這個新來的小師弟,無不刮目相看,就連平日裡見了面,言語間也多了一些熱情。
冬天一到,天龍寺原本清靜淡泊的氣息便透出一股浮躁,平日裡不肯多下苦功修習佛法的僧人,此時也彷彿多了些決心,憋着一股勁兒狠狠地練起了功夫,似乎要把平日裡欠下的修爲,在數日內通通補償回來。殊不知“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的道理,放在別處或許有效,但是對於佛學功法,卻是全無用處。佛法講究根基穩實,循序漸進,否則即使練了招式,徒然一個花架子,毫無威力可言。而內功之根基,又非一日之功可成,縱然是武學奇才,天賦異稟,沒有數年苦練,恐也難有成就。這些臨陣磨槍的僧人,不過是存着一個僥倖之心,期望着數日的刻苦修煉,或許能在晉級會武上出一把風頭,如此便也知足了。
悟空沿着寺中由粗磚鋪就的小道,正匆匆向居安院走去。方纔悟淨來告知他,玄藏此刻正在居安院等候查驗他的功夫。
一進居安院大門,就看到悟淨笑吟吟迎了上來,二人相視一笑,一同走進居室。玄藏正坐在中央的木椅之上,見到悟空走來,微微一笑,張口說到:“悟空。”
“弟子在!”悟空趕忙回到。
“你在羅漢堂亦是聲名俱佳了,吾師雖在達摩院,對於你的高強招法,也多有耳聞。更有甚者,便是聽羅漢堂長老所說,羅漢堂第一高手,竟是非你莫屬。”
悟空趕忙回到:“如此讚美,實乃過譽了。弟子擔當不起。羅漢堂高手如雲,個個身懷絕技,豈能輪到弟子受這“羅漢堂第一高手”的美譽。”
玄藏笑着點點頭,道:“你心念謙虛,不驕不躁,於修佛之道,頗爲相符。爲師此番過來,便是要告誡你,一月之後,便又是晉級會武,不知你心裡可有準備。”
“弟子,弟子心裡沒有準備。”
“嗯”,玄藏點點頭,又道:“你僅以一年之修爲,便成禪武廳第一高手,技壓羣雄,升入羅漢堂,本來以你今日之成就,爲師已對你別無所求,但既爲修佛之人,就當知曉“功夫無止境,佛法無彼岸”的道理,苦心修煉,奮力向上,才能與佛法有所造詣。”
玄藏此話一出,悟空即刻明瞭玄藏的意思,當即便說:“師父放心,此次晉級會武,弟子定當盡力升入達摩院。”
玄藏滿意地點點頭,道:“你如果能升入達摩院,便與爲師同處一歿,爲師便可與你親自親磋功夫,互較高下,彼此印證,取長補短。”
悟空喜道:“如此一來,師父可要受累了。”
“哈哈,無妨無妨,你未習《般若經》,爲師不便與你切磋功夫,恐誤傷了你。你若升入達摩院,那《般若經》比之《金剛經》,又難上十倍百倍,到時咱們師徒二人一起修煉,比之你獨自一人蔘悟,可要容易得很了。”
聽到此言,悟空雖面如平湖,心中卻已暗喜,當即又回到:“弟子定當竭盡全力。”
待玄藏走後,悟空、悟能、悟淨師兄弟三人又是一通胡聊,胡聊過後,便又是悟淨請教悟空《易筋經》中的奧妙,此時悟能早已躺在牀上,發出了一陣陣酣聲。悟淨打了幾個呵欠,也支持不住,不待悟空講完,便爬上了牀,剛一翻身,似乎已睡了去。此時卻見悟空湊到燭火邊,從胸中掏出那頁撕下的《摩訶心經》的總綱,細眼皺眉地看了起來。看一會兒,便盤膝而坐,吐納吸氣,復又運功。
能進入羅漢堂中的僧人,大多都算得有些資質,且已通曉《易筋經》,放至禪武廳中,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到了這羅漢堂中,開始修習《金剛經》,這《金剛經》比起《易筋經》來,更難上十倍。羅漢堂中的武僧,少則十幾年,多則窮盡一生,方能精通《金剛經》中的功夫。能升入達摩院的,更是鳳毛麟角,十多年中,也只寥寥數人。是以如悟空這般以一年之功,便對《金剛經》中的所有功夫俱都掌握,當真是天下罕事,聞所未聞。
殊不知悟空自練習了那《摩訶心經》總綱之後,那艱澀深奧的《金剛經》對他來說,便如同尋常習文解字之書,再無奧妙可言。其時悟空自己也並不知曉,這《摩訶心經》並非無人練過,方丈天龍大師,天音大師和天智大師都曾研讀過《摩訶心經》,但是這經書對他三人而言,不過是超渡苦難,化解仇怨的佛理天書,對武學法術的修爲,絕沒有半點影響。因此,即使天龍和玄藏對悟空功夫的飛速進展有所懷疑,也絕難猜到其中的真正原因。悟空也依舊如往常一樣,白日裡修習《金剛經》,一到夜裡,便又修習《摩訶心經》,一日不曾耽擱,他在內功修爲上的進展,也都如獵豹追食,猛虎撲兔,一步十丈,飛速向前。
又是十多日恍然一過,冬至更加臨近。寺後的空地上再次搭建好一個大大的擂臺,比武前的躁動也變得更加激烈,想爭個頭臉的僧人們加大了臨陣磨槍的力度,只想看熱鬧的僧人們也似乎耐不住內心的焦躁,不時地遊蕩到擂臺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爭論着今年能升入羅漢堂的會是誰,能升入達摩院的,又會是誰。
臨到晉級會武前幾日,天空突降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連降數日竟還沒有絲毫要停歇的徵象。氣溫也驟然急降,北風呼嘯,寒意刺骨。負責烹製齋飯的夥僧,此刻正哆嗦着雙手,拿着火摺子,一口一口地吹着。卻無奈氣溫太冷,無論那夥僧如何憋足了勁吹氣,火摺子就是燃不起來,偶有一兩次冒出些星星火點,又驟然而滅。
“悟則師兄,天太冷了,這火摺子怕是點不着,這可如何是好?”旁邊一個瘦小的僧人,湊到正在吹火摺子的僧人旁邊,皺着眉說到。
“無論如何也要點着,全寺的僧人等着咱們備齋飯呢。”那被喚作悟則的僧人回到,他心中雖然有些焦急,可眼下除了繼續用力吹火摺子,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要不,咱們請他幫忙吧?”
“誰?”
“他呀!”瘦小僧人伸臂向外一指,悟則偏頭一看,戶外的空地上坐着一人。
“他在這裡坐了一下午了!”
悟空本來要去往羅漢堂,剛走到用齋堂之前,忽地想到了《摩訶心經》中一段運功的竅門,原先對這段經文的深意並不深加理解,如今突然有所領悟,他一刻也不多待,立時便就地坐下,閉眼運功,這一練,居然就是幾個時辰。
天空本來大雪紛飛,空中充斥着密密麻麻,繁繁點點的雪花,然則此刻卻以悟空爲中心,大約半徑五六丈的範圍,形成了一個絕然分明的半圓形界限,猶如扣在地面上一個巨大的透明頂罩。大雪一落入這圓形頂罩,立時便變成大雨,大雨再落得數尺,臨近悟空頭頂之時,又蒸騰成煙,化汽而逝。從遠處看去,便是悟空一人坐於當中,周圍一圈乾地,乾地之外,包裹着一圈水漬,水漬之外,纔是鋪地數寸的積雪。整個地面形成絕然分明的三層,自裡到外,乾地,水漬,積雪,一圈一圈,質地不同,顏色各一,瞧上去倒頗爲美觀。半空中也是如此,悟空周身包裹着一層朦朧繚繞的水蒸汽,水汽之外,便是傾盆而下的大雨,再往外,纔是飄灑而降的大雪,同地面一樣,也形成絕然分明的三層,大雪,大雨,水汽,自外及內,層層包裹。其種景象,世間絕無僅有。
那夥僧悟則和瘦小僧人站在齋堂門口,看到這番人間奇景,竟是呆住了。
悟空此時氣走經脈,功行全身,雙臂高舉,內勁一吐,只見悟空頭頂及四周的雪雨俱都像中了魔一般,堪堪全都停在了半空中,靜默不動。悟空雙臂向前一平,那靜默在半空中不動的雨雪又似奉了命令,一齊向着悟空對面的廟牆,齊射而去。只聽“叮叮叮”一陣密集的響聲過後,那廟寺之上,便佈滿了大小相近的細密冰針。個個刺入石牆,深達數寸,如岩石般堅硬,尚如此般結果,若是人體,此時更早無完屍了。
原來悟空運功將空中的雨雪俱都化作冰針,再使其受內力所控,一齊射向石牆。此番功夫的奧妙便在於能將所有的雨點和雪花都化作冰針的模樣,這是分氣達極高境界之後,方能掌握的妙招。若是平常功夫,分氣至數處,將一個或幾個水滴化成冰針模樣,已是難成可貴。如悟空這般,將內氣同時分至成百上千處,又做得如此精準,就連天龍寺的方丈,恐怕也要慨嘆驚訝。
如夥僧悟則和瘦小僧人此等功夫低微之輩,見到這等神妙功夫,只有瞠目結舌,望洋興嘆的份兒了。
然則悟空的功夫並沒有完結,只見他雙手一旋,那釘在石牆上的上千根冰針齊齊被拔了起來,並且在空中迅速聚攏,最後結成九個冰人的模樣,緩緩停在半空中。那冰人虎眼獠牙,一瞧就是妖怪模樣。又見悟空左手捏拳,微微一抖,一記“九龍映日”便穩穩使了出來,那九條火龍張牙舞爪,火焰繚繞,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吼聲,瞧那氣勢,也不比以這招式成名的悟德使將出來要差多少,反而有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感。
那九條火龍自悟空拳臂之上一一升出,在半空中略一停頓,便呼嘯着飛向那不遠處的冰人。只見一條條火龍各自沒入一個個冰人之中,那火龍一觸到冰人,冰人立時汽化,蒸騰成煙,只聽“嗤嗤”聲響,不絕於耳,片刻間,那停在半空中的九個冰人,都化作了一陣陣水煙之汽,眼看那水汽立時便要散跑,悟空在這時又使出一招“大雷伏魔掌”,九個掌影驟然而至,將那些水汽全都封住,又回覆了原來的模樣。
這時,在悟則和瘦小僧人的眼中,半空裡有九個由水蒸汽組成的人形體貌。虛虛飄飄,朦朦朧朧,繚繚繞繞,更是一番夢幻景象。直把二人看得癡癡站在當地,不知自己是否還在人間世裡。
悟空待使掌力穩住空中的水汽之後,換左掌至右拳,內力一吐,只見從拳際之間,緩緩游出九條冰龍,晶瑩剔透,光亮冰結。
那夥僧悟則此時張大了嘴,怔怔地說:“這,這便是“九龍冰封”?”
還不待他說完,那九龍冰龍已各自飛躍而起,朝着半空中那九個水汽人形,激射而去。又聽得一陣“嗤嗤”而響的聲音過後,那九龍冰龍各自沒入一座水汽之中,只見方纔的人形水汽,重新又變回了最初始的冰人,寒氣四溢,冷煙繚繞。
悟空此時方纔做了收功之勢,緩緩吐了氣。那空中的冰人也漸漸落下,不一會兒,便掩沒於積雪之中。悟空站起身,擡腳向前走去,他面頰上雖瞧不出是喜是悲,但在他心裡,卻已經生出了一腔難抑的興奮之感。
自此刻起,悟空已將《金剛經》中的所有功夫,俱都習練完成,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止習得《金剛經》中的功夫,更有《摩訶心經》的助益,無論何種招式,使將出來,俱都威力大增。此時的他,不論內力還是招式,在羅漢堂中已再無敵手,更有隱約逼近玄字輩高僧的勢態。
待悟空走後,那伙頭僧悟則纔回過神來,他扭過臉,看着仍然怔在當地的瘦小僧人,說到:“你方纔都瞧見了吧?那個悟空,同時使出“九龍映日”和“九龍冰封”,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瘦小僧人聽到此言,也回過神來,扭臉看着悟則,同樣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態。
原來那“九龍映日”和“九龍冰封”的功夫,都是《金剛經》中的高強佛法,使將出來,其外形雖皆呈龍體,卻是一則陰,一則陽;一則冰,一則火。“九龍映日”自不必說,修煉者極多,其中最爲上乘者,便是曾經在晉級會武擂臺上顯過身手的羅漢堂悟德。但是“九龍冰封”的功夫,卻鮮有人練,箇中原因,便在於佛法乃向陽之道,修佛之人,練習正陽之功,其內理皆爲相符,就算練不出名堂,也不致損壞身體。但是“九龍冰封”卻是至陰至寒的功夫,其內功修行之法,與佛法之學背道而弛,相悖相離,致使練習者難悟其理,難解其意,就算勉強練了些時日,也因身體中的內在衝突,而不得不放棄。並且,如若強加練習,輕者走火入魔,傷身廢體;重則內器俱毀,屍骨無存。
本來悟空能使出這招“九龍冰封”,已是讓人大開眼界。豈料更令人驚奇的乃是悟空竟同時使出“九龍映日”和“九龍冰封”,一陰一陽,一寒一熱,且遊刃有餘,毫無牴觸。
須知修習功法的人,陰陽二者,只能選其一。若二者同練,體內必然有兩股相互牴觸較量的內力,長此以往,不但功夫沒有練出來,反而可能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入得羅漢堂中的僧人,都會聽到羅漢堂長老的指點之言:招法繁多,選其一;一生苦練,當有所成;修佛者,若無特殊天資,當選陽法也。
羅漢堂中的僧人,選了其中一門功夫,便一直修煉下去。所選的功夫之中,陽法也是居多,除非有某種特別的天資,對陰法有極高領悟,經過長老應允,方可習練陰法。但如悟空這般,陽法陰法同時修煉,並且俱都達至頂峰者,當真是聞所未聞。
不必說那伙頭僧悟則看到這等奇招高法,感到萬分震駭;就連天龍寺方丈,看到這番佛法妙景,怕是也要在心頭生出大大的驚訝。
此刻那伙頭僧悟則和瘦小僧人面面相覷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又轉過頭,怔怔地看着悟空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之中,此刻二人已全然忘卻了要請悟空相助點火的事由。
又是數日恍然一過,便已到冬至。一年一度的天龍寺晉級會武,馬上便要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