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寺的僧人們,依着往常的慣例,誦經習武,練功晉級。自孫心兒被逐出寺門,機緣巧合入了天庭,這中原的佛寺,竟因之聲名大噪,來寺裡拜師學藝的人絡繹不絕,一時之間,香火繚繞,門徒旺盛,卻將原本與之遙遙相對的道教聖地玉龍觀,生生比了下去。
此時,天龍寺衆僧誦完了佛經,不知是誰低聲咕噥了一句:“大白天的,竟有星宿下凡麼?”
寺中原本安靜,饒是那人聲音極低,卻也引得衆僧紛紛擡起頭,往天上望去。
只見湛藍蒼穹下,一個白色物事拖着一條淡淡青煙,直直向後山墜去。
眼力稍好的人看得真切,那白色物事,分明便是一個人,一個身襲白紗的女人。
小白胸口劇痛,全身虛脫,提不起一絲真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地面上的叢林樹木愈加近前,任由身體衝着一道山谷中墜去。
轟然一聲,山谷中炸響一道驚雷,棲在樹上的鳥兒齊齊飛離枝杈,方圓十里的泥土如同被犁耙細細耕了一遍。
一刻鐘後,天龍寺裡的僧人方纔遠遠看到,後山山谷中騰起一大片煙塵。那煙塵瀰漫了整個後山,瞧那情狀,如同引燃了方圓十里的樹林。
天聖宮中,孫心兒正撫卷讀着各方報來的兵情,心中沒來由的突地跳了一下,似乎感應到發生了極不好的事情。
孫心兒合上奏摺,站起身,來到院落中的欄杆旁,低頭掃了一眼下界。
就在目光瞟到天龍山的方向時,孫心兒的胸口再次突地跳了一下。
孫心兒面色一變,飛身跳出欄杆之外,嗖的一聲,便飛向人間。
天龍山後山,小白漸漸甦醒,胸口依然在劇痛,全身的法力如涓涓細流,一點一滴被胸口那個圖騰吸走。
喘了喘氣,小白翻了個身,試着站了起來。但眼前景物晃動,體虛難支,撲通一聲,小白再次倒了下去。
小白咬了咬牙齒,努力剋制住胸口的痛楚,伸出雙手,扒着地上的石塊,一點一點向前挪去。
眼前的景物分明透着一絲熟悉的味道,小白知道,這裡離那個地方並不遠。在那個地方,她與孫心兒拜堂成親;在那個地方,她與孫心兒結爲夫婦。
那個地方,是他曾經的家,他的雙親,至今還埋在那裡。
小白咬着牙,一點一點爬着,法力漸至枯竭,護體之功已悄然而散,冰清玉潔的身體在無數細小石粒的磨擦下,已變得血肉模糊。小白爬過的地方,赫然留下一道殷紅的血跡。
但即使沒有了萬年的法力,沒有了驚天的魔功,小白依然咬着牙,忍受着胸口的劇痛和全身的痠麻,一點一點,爬過了一個又一個山坡。
小白的意識終於有些模糊,但她擡起頭,向前看了一眼,卻悽豔的笑了起來。
前面,已經能看到那扇門了。
那扇門雖已腐朽不堪,但此時卻透着一股極強烈的親切感。正如世間尋常百姓,在遠途之後,看到自己家的感覺。
木門一點一點被推開,一道慘紅的血跡慢慢拖進門裡。小白爬到當初與孫心兒拜天地的香案前,只是那香案,數月無人打理,早已蒙上了一層塵土。
小白悽然一笑,意識已到寂滅之際。
怔了怔,小白最後用力看了一眼那香案,便低下頭,瞌然而逝。
正在半空中飛行的孫心兒,忽然全身打了一個寒顫,心頭如巨錘敲鼓,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孫心兒心急如焚,運足了全力向前飛去。
前方百里之遙,天龍山三座主峰正傲然而立。
但此時此刻,孫心兒神識之中,已感覺不到小白的氣息。只是模糊的捕捉到,小白最後一次出現,就在前方某處。
如鬼使神驅,孫心兒也來到曾經生活了十多年的農家小院,身在半空,遠遠看去,院內正中,分明是那一襲白紗。
如重石墜地,孫心兒“咚”的一聲,落在小白身旁,輕輕探出手,端起小白脖頸。小白那原本就清白美豔的臉龐,此時更顯得一片慘白,毫無血色。
神識探出,小白的真身和魂魄,竟全無一絲一毫蹤跡。
孫心兒大驚失色,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真身已逝,魂魄盡消,只能證明一件事,小白,小白已經死了。
不可能,她有一萬三千年的修爲,閻羅王都收不了她,怎會如此輕易死去?她是魔界女皇,全天下的妖孽都視她爲至高神,怎會如此輕易死去?
孫心兒怔怔地看着小白,一直看着。
日落西山,月上中夜,東方顯白,晝夜交替,孫心兒坐在院中,抱着小白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地看着。
也許,下一刻,她就會醒來,瞪着迷惘的眼神,看着自己;也許,下一刻她就會醒來,衝自己露出嗔怨的表情,說出撒嬌的言語。
饒是孫心兒官至天庭總兵,佛道相合的至高修爲,眼下也只能懷着一絲僥倖之心,靜靜等待奇蹟的發生。
數月之後,孫心兒的心,漸漸涼了下來。
小白的身體,正在緩緩蒸騰,那具有着完美曲線的身體,正在化爲一絲絲白色的煙塵,漸漸消散在周圍的空氣中。
這一次,小白是真的死了。
兩行清淚從孫心兒雙眼之中滑落出來,漸至泉涌。孫心兒低着頭,任憑眼淚灑落在小白臉上,努力壓制的嗚咽,漸漸變成震響山林的嚎陶之聲。
這一哭,又是數月。
一看一哭,一年光景便過了去。九月初四這天,孫心兒終於止了哭聲,伸手將眼角淚水抹了去。
在他懷中,小白已不再是那豔絕天下的美貌女子,一襲白紗下面,赫然是一具慘白色的骷髏。
小白肉身已消。
孫心兒怔怔地看着小白那空洞的面容,所謂紅粉骷髏,白骨皮肉,不過是沒有真情的虛悟之言。
孫心兒輕輕抱起小白,來到方大山和殷柔的墳冢邊,挖了一個淺淺的土坑,將小白輕輕放了進去。
最後又看了一眼小白,將旁邊的黃土緩緩掩上。
孫心兒站起身,慢慢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一動,只聽旁邊“錚”的一聲,一個散發着金黃色光輝的細棍,直直插在孫心兒腳旁的土裡。
那金棍微微顫動着,散發出一股強大的、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氣息。
孫心兒擡頭望向天空,雙眼之中金光大盛,數道金黃色兵符射向滿天不同方位。那金黃色兵符有龍紋鑲邊,天聖宮圖案刻於正中,正是啓動七十二星盤大陣,向人間三十六攻天大陣發起總攻的天聖元帥調兵之令。
傳下總攻之令,孫心兒回過頭,伸手握住呤呤作響的金棍,身體倏然一閃,已飛至極北方千里之外。
極外之地,通天塔依舊高聳入雲,塔下污物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小妖自污油中生出,漸漸彙集成一個又一個整齊的方形陣列。
天邊忽然出現一個金黃色的光罩,成千上萬的小妖齊齊擡起頭,望向天邊。彷彿那裡來了一個極可怕的物事。
孫心兒的身體如雷霆電掣,前一刻還如在天邊,下一刻便瞬至近前。
衆小妖眼見來人如風如火,如金日耀空,不可小覷,紛紛騰身而起,前去迎戰。
孫心兒冷哼一聲,身體上忽地飛射出萬千金黃色的細線,密密麻麻,直如脫了絲的綢布,漫天遍地的絲線飛得到處都是。
那萬千金線迎向衆小妖,待飛得一半路程,忽又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個身高八尺,肌骨突兀的巨猿。
滿天巨猿,呼嘯而下。
一邊是衆小妖構成的黑色大潮,逆天而上,一邊是巨猿組成的金黃色瀑布,順風而下。
轟然一聲,兩支大潮碰撞在一起,立時便陷入混戰。
孫心兒手握金棍,瞬間來到通天塔頂,他如今失了小白,前世的暴戾性子一顯無餘,瞪着血紅的眼睛,張口吼道:“通天,給老子出來。”
一聲吼罷,金棍彎過頭頂,衝着塔頂猛然砸下。
只聽轟的一聲,黑色的塔頂應聲而碎,自頂至底,數道寬大裂縫漸漸浮現。只一擊,那立在極北之地千萬年之久的通天巨塔,已到了搖搖欲墜的境界。
此時,塔頂的閣房中,卻傳出一聲嘆息:“唉,元帥依然如前世一般,好大的脾氣。”
孫心兒冷着臉,低聲說到:“通天,你敢害死小白,我消你的魂,滅你的魄。”
通天依然一襲青衫,緩緩自塔頂閣樓走出,看了一眼孫心兒,又轉過頭看了看不遠處正在混戰的小妖和巨猿,慢慢開口說到:“若說這小妖敵不過你的大猴兒,我自然認了,若說你萬年修爲,卻要消我的魂,滅我的魄,我自然是不認的。”
“那便試試。”孫心兒說完便一棍砸去。
金棍帶着毀天滅地的氣勢,棍尖發出一陣唿哨聲,急速點在通天的鼻尖之上。通天伸出二指,緩緩擋在鼻前。
“錚”的一聲,通天兩根指頭,竟然擋住了金棍。
孫心兒微微皺了皺眉頭,感覺到金棍上傳來的無與倫比的威壓,握住金棍的手,禁不住輕輕抖了抖。
“潑猴兒,玉帝和如來都收不了我,何況是你。”通天微微一笑,二指輕輕用力,“砰”的一聲,將金棍彈開。
一道大力自金棍上傳來,轟然襲在孫心兒胸口,孫心兒身體倒飛而去,直飛了百里之餘,方纔穩住身形。
內裡一陣翻滾,幾欲吐出血來,孫心兒壓了壓劇烈顫抖的金棍,擡眼望去。
此時,通天渾身散發着一股黑氣,在周身繚繞不停,來回翻滾。通天緩緩擡起手臂,一個黑色鏡面顯現出來,那鏡面漆黑如幕,一眼看去,如同墜入魔淵,深不見底。
通天低沉的聲音說到:“你本是天地之間一石猴,就用這黑妖鏡,送你回去吧。”
話落,通天手持黑鏡,黑鏡之中一道黑光倏然而出,直直照向孫心兒。
孫心兒單手提着金棍,瞬間在身前急速轉了起來,剎時間,棍影瀰漫,在孫心兒身前形成一道金色壁障。
那黑光突地射在棍影之中,卻大半被急速而轉的棍影打散,但終究有幾絲韌性極強的黑光,繞過棍影的勁力,直直射進孫心兒的身體。
孫心兒大吃一驚,這佛舞棍影的招式,乃是《摩訶心經》中的獨門功夫,如今他又真身回覆,佛道相合,使將出來,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妖孽,莫不忌憚萬分,如今竟被這面黑妖鏡給破了。
孫心兒試着提了一口真力,不禁再次大吃一驚,那射進身體中的黑光,竟牢牢粘在丹田之中,如蟲蟻噬木、蚊蠅吸血,不斷的吸食着他的真氣。
孫心兒暴喝一聲,體內真力膨脹,一道金色霞光自身體之上顯現出來,體內佛力如游龍一般,衝着丹田上那幾縷黑光絞纏而去。
通天冷哼一聲,說到:“你與白骨皆是一萬三千年修爲,這黑妖鏡與那天罰咒一樣,乃是我兩萬年前煉出來的法器,你二人以身相侍,真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通天話音一落,手中黑妖鏡光芒大盛,孫心兒立時便感到體內真氣一滯,一口氣竟提不上來。手中的棍影微微煥散,再不似先前那般氣勢逼人。
棍影略散,那黑妖鏡更加肆無忌憚,幽幽的黑光透過棍影之間的縫隙,直直照在孫心兒體內。
孫心兒渾身一震,再也無法運力,只覺得體內真氣如同江洋大海,被那黑妖鏡呼嚕嚕的吸了去。
通天低喝一聲:“滾!”
黑妖鏡中一團黑色光煙倏然而出,直直打進孫心兒的胸口。
孫心兒的身體如同被極堅硬的物事砸中,“砰”的一聲,便直直向後飛去。這一飛,便是萬里之遙。
中土大唐。
午時,臨水村的村民看到半空中劃過一道金黃色的流星,煞是好看,惹得幾個孩子歡呼雀躍。
孫心兒全身功力已失了九成,只憑着體內殘留的最後一成功力,微微調整着姿態,衝着那三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飛去。
那院落,已能看得真切,那墳冢,竟是那麼親切。
“咚”的一聲,孫心兒墜入院中。
日落月升,晝短夜長,不知過了多久,孫心兒悠悠醒轉,擡起頭,看了看那三座墳冡,然後伸出雙手,向最邊上那座最小的墳爬去。
三丈遠的距離,孫心兒竟爬了整整一天,那黑妖鏡將他全身功力吸得一乾二淨,如今的他,只剩了一具凡人之體。
孫心兒艱難的爬到小白的墳冢邊,喘了幾口氣,衝着小白苦笑着說到:“通天三萬年修爲,就連玉帝和如來都拿他沒辦法。”
停了一下,孫心兒繼續苦笑着說到:“你形神俱消,我一時難以接受,不遠萬里跑去尋通天的仇,卻不想,也被他奪了畢生功力。”
“如此也好,我不去做那天宮的官,也不去尋仇,便一直在這裡守着你,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我哪裡也不去,咱們從此在一起,再也不離不棄。”
孫心兒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坐起身子。
他的身體漸漸僵化,浮現出一股毫無生機的灰敗之氣。
數月之後,小白的墳冢邊,佇立着一個石像,瞧那形狀,分明是一個猴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