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喘息,片刻寧靜。
冰蘭其實是個很體貼的女孩,美麗,善良,只是她的體質太過特殊,以至於無人敢於接近,她的美麗溫柔從未有人體會過。此刻,冰蘭一邊給風馗首處理崩裂的傷口,一邊上藥,關切的道:“師弟,你要不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調養一會,你的氣息太過虛浮,若是……”後面的話冰蘭立刻噤聲,只是在心裡閃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話從來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誰讓她是厄晦體質,爲厄晦的化身。
風馗首端坐着身體,緩緩的理順氣息,自行療傷,搖了搖頭道:“不用另尋地方,這裡已經很安全。那些人既然走了,我們便沒有什麼大危險。真空惡魔正顧着哄搶寶貝呢,還顧不上我麼們!”情況的確如此。
上古戰場蕭殺,粗野,好像是一頭匍匐在此的蠻荒巨獸的脊背,似乎有着某種氣息,淡淡的血腥氣和一絲絲冰涼,天空中黑雲慘慘,無風,遠方寶氣升騰。
冰蘭忽然道:“風師弟,又有人來了!”
沉神療傷的風馗首緩緩張開眼睛,臉上並沒有多少出乎意料的驚訝表情。他的表情很自然,甚而有些冰冷。同時風馗首心底升起一絲慶幸,慶幸剛纔忍住了胸中的殺意,放走了張白。他還沒忘曾道瓊與趙凌月的賭約,更沒忘囡囡可愛的模樣。仇人,他一定是會殺的,但是沒到時候。選個好機會,選個時間,選個號地點宰殺,這個很重要。今日固然有個好機會,有個好地點,卻不是一個好時間,所以張白還活着。
看着凌空虛度,不急不緩靠近而來的人影,風馗首面無表情,聲音裡帶着一絲憤怒道:“你在跟蹤我,趙凌月?”
趙凌月不置可否,道:“這裡的寶物很吸引人,孔如常能夠知道的情報根本瞞不住我,這麼多人到了這裡,我來,一點也不意外!”
直到看見趙凌月的第一眼,風馗首忽然明白爲何彼時孔如常會忽然離開,放過了他。一切都是因爲趙凌月。風馗首心裡有些苦澀,還有些憤怒。能夠驚走孔如常,說明趙凌月比孔如常厲害,至少有其忌憚的地方。孔如常能夠感受到趙凌月的氣息而他不能,說明孔如常遠比他厲害。這兩個人,現在的他都不是敵手。所以他憤怒,對自己生氣。趙凌月爲他解了圍,他欠了趙凌月的情,這是他不願意看到更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有些人的情,他寧願不欠。
他恨趙凌月。很奇怪的一種恨。
趙凌月從未親手傷過他,風馗首卻一直因爲這個冷傲的女人而受傷。他和趙凌月之間似乎隔着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至於這恨都有些扭曲變形。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趙凌月不說,風馗首已然知道,趙凌月這一路,必然是跟在他們身後的。風馗首的判斷沒有錯,趙凌月的確一路尾隨他們到了上古戰場遺蹟。這也許是風馗首對趙凌月的一種變相的瞭解吧。而趙凌月爲何一路跟隨至此,除了趙凌月,似乎沒人知道最明確的原因。
趙凌月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誰又說的清楚呢?!
趙凌月的眼睛眨了眨,清冷的面龐上似乎有一絲生動的變化閃過,很快就被她慣常的冷傲所掩蓋的無影無蹤。她沒有回答風馗首的問題,語氣平淡的道:“我剛剛救了你一次,你應該感謝我!孔如常不是你能夠對付得了的,就算你強行提升了修爲整整一個境界,也敵不過。加上你那最強的一劍,也遠遠不夠。那一劍的破綻太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破綻?”
風馗首一驚,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心緒震動,終究問了出來。
趙凌月眉角揚了揚道:“與你對敵之人在面對你那一劍的時候,也許看不出什麼破綻,但是旁觀者只要修爲高於你,劍道的理解比你精深,一定能看出致命的破綻和失敗的短板。你那一劍看似兇殘無比,其實很單薄,無比單薄,相信孔如常就算不出劍,你那一劍也不會傷到他分毫,甚至不可能碰到他!”
風馗首冷笑一聲道:“不可能!”他對瀝血噬魂有信心,他清楚這一劍的威力,魔王都不會小覷,須得謹慎應對。
趙凌月眼裡閃過一絲亮閃閃的光澤,然而語氣淡然,道:“九宮格數,你在正中,你的那一劍,其實只有八個方位,雖然神出鬼沒,但是如果你的敵人根本不在你的格數之內呢?”
風馗首面色一僵,心在急劇收縮,心底驚叫了一聲:“天啊!”他自己甚至沒有發現瀝血噬魂如此致命的缺憾,風馗首雖然還能保持着鎮定,但是他卻控制不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他對太虛逍遙劍理解太淺,他本以爲自己已經跳脫了宮格之數,其實尚被困在其中而不自知,夜郎自大!他小看了花容給他的劍訣的精妙。良久,風馗首才道:“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趙凌月道:“這一切其實是孔如常早就設計好的一個圈套,從你晉升爲真傳弟子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開始實行。只是張白突然殺出,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不過正是因爲張白,才讓孔如常看到了你的破綻,此番他雖然沒能成功,但是心裡一定充滿了慶幸,慶幸自己沒有貿然與你動手。說實話,如果不知深淺,猝不及防的面對那一劍,孔如常的後果一定會很狼狽,不會比張白好很多。”
趙凌月的話再度讓風馗首吃驚,沒想到竟是如此大的一盤棋,頗有些後怕道:“孔如常要殺我?他爲什麼要殺我?”風馗首不認爲自己與穆非凡的那些過節能夠使得孔如常對一個真傳弟子起殺心,這顯然是不值得的。
趙凌月道:“因爲兩個原因。第一,你是白龜道人的弟子;第二,掌教至尊有言,等到此番仙魔動盪平息之後,他將閉一次死關,最短需要三十年,而這段時間裡,將會從真傳弟子之中挑選一位代理掌教主持門派大事。孔如常已經把你當成了競爭對手,一個不斷強大的競爭對手。但是現在,你無疑是最容易消滅的一個競爭對手。剪除後患,正是孔如常正在做的。他在給自己鋪路,一條通往代理掌教之位的路,無常門便是明證,也是野心的昭示。真傳弟子當中的風雲變動,暗流起伏,你關心的太少!”
風馗首明白過來。誰也無法否認白龜道人的眼力。白龜道人傳道與他,便已說明了他的天賦,修道之初便承接大道,起點已比別人高很多,孔如常難怪會如此重視他,甚至擺下如此一盤大棋,要置他於死地。而穆非凡,只不過是一根若有若無的引線罷了,因爲他,才引起了孔如常的注意。風馗首意念貫通,忽然看向趙凌月,眼神中閃過犀利的神光,逼視着她,沉聲道:“那麼,你又有什麼圖謀呢?代理掌門之位?”
趙凌月搖了搖頭,道:“掌門!”
她的回答只有兩個字,簡單而有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風馗首和冰蘭的臉色都是變了變,這樣的回答出人意料已極,而且大逆不道,駭人聽聞。風馗首從未想到過趙凌月會如此回答。然後風馗首忽然笑了,笑的很猖狂,肆無忌憚。他很久都沒有如此笑過了。早見識過風馗首如此笑聲的趙凌月神色不變,但冰蘭已經一臉的錯愕,驚訝的看向如同瘋子一般的風馗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小人得志”這四個字,油然而生。但是她不知道,這不是小人,而是小人物。這是小人物纔會有的笑聲,瘋狂而肆無忌憚。他沒見識過一個餓了三四天的乞丐突然在荒野撿到一錠銀子的笑聲,就是這樣,而風馗首卻切身體會過,而且笑的更加瘋狂,讓人聞之落淚,心如刀絞。
沒體會過的人,從來不會知道,有些人的生活,可以苦難如斯。
笑聲過後,風馗首突然說道:“我要殺了司馬通玄,神形不留,碎屍萬段!”
趙凌月點了點頭,面上毫無表情,依舊冷傲如霜,只是聲音忽然有了一絲起伏,道:“我知道,但這不是容易的事情,短時間內你還不可能辦到,所以你還需要蟄伏!我不會妨礙你,飄渺劍派你該殺的那些人,我不會阻止你,但你不能傷害仙道!將來,飄渺劍派是我的,你不能傷害它,任何人都不能!我決不允許!”她的神色很冷,卻無比堅定,充滿着蕭殺。
風馗首愣了愣,當聽到趙凌月說“飄渺劍派是我的”這幾個字的時候,風馗首的心底忽然生起一種錯覺,這彷彿是一個失主說的話,而趙凌月正在做的,不過是在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理所當然,緣由充分。
風馗首看了一眼趙凌月,目視着無盡的遠空,語氣忽然有些悵然的道:“飄渺劍派不是我的地方,我呆在這裡,只是爲了報仇。你可以放心!”
趙凌月道:“如此最好。隨我來吧,馬上有無上寶物出世,不能讓它落入別人手裡。另外,在這裡的殺戮,我可以爲你保密,只要你做的毫無破綻——不管誰死在這裡!”
趙凌月最後的一句話叫風馗首頗感意外,所以他知道,今天有些人可能會永遠留在上戰場遺蹟之中,多少年後的風中,可能會多出一絲屬於他的血腥和殺氣,僅此而已。風馗首感覺到,趙凌月有些變了,至少變得不那麼可恨。但是風馗首也知道,他對她的恨其實並未消減絲毫,只是心頭忽然生出了一絲不算好感的好感,可能是因爲他們的矛頭不合而某的同時指向了飄渺劍派掌教司馬通玄,同仇敵愾的緣故。
好感與恨無關,卻能讓人矛盾。風馗首很矛盾,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他想到了太倉河龍王捨生救他的情形,心裡一陣刺痛,腳步卻跟上了趙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