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君子一張嘴帶着哭聲道:“《論語》啊!我真的想不到中國讀書人會撕兒子手中的《論語》……他們可都是大學畢業,有高級職稱的知識分子。簡直是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說着說着他居然哭出聲來,眼淚也流了下來。這小子今天是真傷心了,同時也是真喝醉了。
唐老頭嘆息一聲問了一句:“臭小子,你父親是不是叫風懷遠?”
風君子掛着眼淚答了一句:“是啊,你認識他?”
唐老頭:“認識,他是個很不錯的水利工程師。飛雲渡大橋就是他設計、建造的對不對?”
風君子:“是啊,那對於他來說是得意之作。可是對於蕪城,簡直是個荒誕的紀念碑!”風君子說話的時候哭聲未止,抽抽搭搭的,又端杯喝酒。
風懷遠這個名子我知道,飛雲渡大橋我也知道。但我以前不知道是風懷遠設計了飛雲渡大橋,張先生調查風君子的那份資料上沒有提到這一點。這座橋如今簡直成了是蕪城一景。提到這座橋,還不得不提到蕪城境內的一條大河──穿梁河。穿梁河在蕪城境內綿延數百里,幾乎穿過了大部分南部山區。九曲十八彎在丘陵山地中沖積出一片片灘塗平原。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蕪城組織了一次規模浩大的農田水利工程──穿梁河工程。這是蕪城歷史上除了五十年代末大鍊鋼鐵之外。投人力、物力最大地一次有組織行爲。這項工程的目的就是要將穿梁河彎曲的河道改直,這樣能夠多出百萬畝河灘成爲糧田。
這項工程進行到一半就失敗了。首先因爲資金的關係,上游規劃中耗資巨大的水庫無法建成。更重要地一個原因,將河道改成人工直線,穿梁河從山中直接流到平原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一到洪水季節,呼嘯而來的山洪幾乎沖毀了一切。被沖毀的包括兩岸的堤壩、河上的橋樑、各處的排灌站。全市的人力物力花了近五年的時間最後在穿梁河新河道上只留下了一樣東西──飛雲渡大橋。
其它所有的橋樑和堤壩都沖毀了。只有這座二百米長地大橋屹立不倒,連兩側連接原先堤壩的橋頭堡都成了懸空狀。這座大橋是一個叫風懷遠的工程師設計的,也是他親自主持施工建造的。這橋設計地好啊!多少次滔天洪水也沒有沖垮,可惜人工的穿梁河道已經不復存在。這是一個工程師的得意之作,可是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地點,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大背景之中。
我今天第一次知道風君子地父親就是飛雲渡大橋的設計者。正在尋思間有一個人推門進來,用柔和的聲音稍顯急切地問道:“風君子,你怎麼哭了?出什麼事情了,快告訴我!”
擡頭一看。是七心。看來紫英今天沒少忙,又把七心搬來勸解風君子了。風君子看見七心,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書,我珍藏的書被人撕了!”
七心:“那你也不用哭成這樣,書撕了再買就是了。”
風君子一咧嘴那表情又要哭出來:“能買到我就不用這樣了。那些線裝古冊上哪去買?”
七心有點吃驚:“古冊?那麼碎片還在嗎?”
風君子:“都在,我收拾起來都放在這個包裡了。”說着話從椅子後面拿出一個旅行包。打開一看,一包的凌亂的散碎書頁,幾乎都是微微發黃的線裝卷冊。
七心拿起一片還算完整的書頁,用手捻了捻說道:“這裡大多是雙層宣紙的裝訂冊。撕的還不太碎。這樣沒關係,就算扯的更爛也有辦法重新裱起來。你別傷心了……什麼人把你地書弄成這樣?”
風君子一聽書還有救,神色稍安收起了一臉哭喪樣:“誰弄的你就別問了。還可以修復?你沒有騙我吧?”
七心:“只要碎片都在就可以修復,而且能修舊如舊,與跟原先一模一樣。”
風君子:“我聽說有專家能夠修復古書古卷,可是我上哪裡去找?”
七心:“你忘了宣花齋了?那裡就經營字畫裝裱,我師兄和我都會,實在不行還可以去請人。你放心好了,宣花一定有辦法的。……那些碎片都在這裡嗎?”
風君子:“能夠買到借到的書撕了也就撕了,這包裡裝的都是別的地方找不到的。……只要把這些修復了就謝天謝地!”風君子聽說宣花齋能夠幫他修復這一包卷冊,眼睛亮了起來。雖然淚痕未乾。
七心:“那你就不要在這裡傷心了,我們一起去找宣花。來,跟我走!”
七心今天仍然帶着面具,不過面具換了一副新的,看上去不再是慘白而毫無表情。面具更加精巧,幾乎看不出來,只是稍微遮掩了她那天人般的容顏,使她看上去自然與真實一些,就像常見的秀美少女。她對我和唐老頭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拉着邁着醉步的風君子出門了。
風君子出門的時候,我在後面喊道:“這裡還有兩本不拿走嗎?”
風君子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我不要了!拿去墊桌子腿吧。”
唐老頭伸手把書拿了過去:“墊桌子腿可惜了,給我吧。《詩經》我家有好幾套,朱子注的還沒有。這本《周易本義》我原來有一部一模一樣的,結果當年抄家的時候沒了……嗯?這不就是我那本嗎?石野你看,夾頁上還蓋着我的私章!”
我笑道:“這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地事情。風君子這些東西都是他小時候在造紙廠的廢紙回收倉庫裡揀的。”
唐老頭:“造紙廠的廢紙倉庫?當年我怎麼沒想到!要不然我也偷偷溜去揀點好東西回來。……臭小子走了,你就陪我這個老頭子喝幾杯,知味樓的酒真不錯!”
唐老頭拉我這個學生陪他喝酒,我當然不好不陪。一邊給他斟酒一邊說道:“唐老師,你是我見過最有學問也最有意思的老師。有你這種老師纔會出風君子這種學生。”
唐老頭:“我教書教了四十多年,像風君子這樣地孩子天資也許是最好的。但受家學所限。學養未必是最紮實的。當然了,時代不同了,他比起這一批孩子來,已經是超然於衆了。……這小子剛纔跟我辯《詩經》,卻引錯了詩句。這要是在過去,先生是要抽他手板的──先生不抽,老爹也是要抽的!”
“錯了!哪裡錯了?”
唐老頭嘿嘿一笑:“他提的那一首是《鄭風》中的‘女曰雞鳴’。然後他又罵朱熹的注,朱熹的那一段註解其實是注在《齊風》的‘雞鳴’中。《詩經》當中有兩首詩以雞鳴爲題,這小子大概是喝多了,順嘴就給弄串了。書就在這裡。不信你翻開看看。”
我接過書翻開一看,《齊風》中果然有一首:“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再看朱熹地註解,正是風君子剛纔所罵的那一段。
我對唐老頭是既敬且佩。陪着笑問道:“唐老師你教了四十多年的書一定見過各種各樣的學生,說到學養,什麼人最好?像我們這種年齡的孩子,論學養能超過風君子嗎?那一定是非常了不起!”
唐老頭:“我地學生就不說了。我少年時有一位同窗小我幾歲,名叫梅存菁。這個人不僅天資聰慧。而且世代傳承的家學淵博,比我強多了。他和柳子規校長的關係非常好,兩人經常一起談經論道。”
梅存菁?這個名子我太熟了!他就是“梅野石”之前菁蕪洞天的最後一位主人。我曾在圖書館的《蕪城州府志》夾頁中看見過他地留言。唐老頭居然認識他,他還是柳子規的朋友?我趕忙問道:“這個梅存菁現在怎麼樣了?”
唐老頭長嘆道:“可惜夫婦雙雙英年早逝,已經快二十年了。”
“他們是怎麼死的?”
唐老頭擡眼看我:“石野,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我解放前地經歷了。我曾是正一門守正真人的弟子和卿,但我學道未成早已離開了正一門。如今我已不再是個修行人,修行界的事與我無關,我也不想再多談。你要問,就去問別人吧……”
“我知道了……你爲什麼不學道要去教書?”
唐老頭:“人各有志。仙道只是一人的超脫,教化世人是千秋的功業。我雖然不是孔子那樣的聖人。但也願做此選擇。……再說了,守正真人說我並不十分適合學道。這些話就不要再提了,如今我是唐卿而不是和卿,不再談修行界的事情。喝酒喝酒,我不是你和卿師兄,是你唐老師!否則的話,我剛纔也不能去訓那位修行界的長輩小子。”
看來唐老頭心裡也清楚我和守正地關係,同時也隱約知道風君子恐怕在修行界的輩份更高。但老頭如今已離開修行界不是修行人,不再管這一套。我讓紫英又添了幾盤菜陪唐老頭喝酒,心裡還在想剛纔他提到的梅存菁。突然想起我從梅文鼎紀念館調包拿出那幾卷古書,被風君子借回家去看了。那些古冊逃過了日本鬼子的偷盜,這一次恐怕也沒能逃過風母的毒手!幸好還能修復,要不然我找誰算帳去呀?
……
風君子的私藏中就有不少好東西,據我所知國術典籍就有半套金鐘罩、半套硃砂掌、一整套三十六路擒蛇手。金鐘罩風君子教我了,我已經練到最高境界金龍鎖玉柱。《三十六路擒蛇手》與半卷《硃砂掌》風君子自己不太會,乾脆把書都給我了。去年暑假在訓練營的時候我拿去請教真正的武學高手蕭正容,我們一起把三十六路擒蛇手學全了。至於那半套《硃砂掌》,小小也教我練了,但我只練成了一半。
據說以硃砂掌傷人,真正的高手可以讓你在當時看不出任何痕跡。但是七日之後,掌傷處就會出現硃紅色的掌印。掌印一出現,傷勢立刻發作,五臟六腑全身經脈都會顯現內傷。至於傷的輕重是否會丟掉性命那就看出手高人的輕重了。這一套掌法我只學會一半是什麼意思?那就是我可以打人,也可以在七日之後留下掌印,卻傷不了人!
沒辦法,那套秘籍本來就不全。當然我也可以一掌把人打傷打死,直接用力拍個筋斷骨折就行,但那不是硃砂掌傷人的功夫境界。就這半套不傷人只留掌印的硃砂掌,居然會在不久之後鬧的蕪城官場震動,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起因出在我的朋友女警官曲靈身上。同時也牽涉到另外一個人,就是我同班同學楊小康的父親,也是蕪城現任市委書記楊大同。
關於我對楊大同這個人的認識,要先從張先生說起──
蕪城首富榮道集團董事長張榮道,也是鳳凰橋頭擺攤算命的張先生,最近在酒桌上交了一個朋友。他新交的這個朋友是蕪城某局級單位的領導,名子叫風懷遠,也就是風君子的父親。說來也巧,榮道集團最近投標一個市政工程項目──市區防洪牆工程。這項工程是從鰲鋒一帶一直到城北,沿句水河的西岸修一道混凝土的防洪牆,其目的是爲了洪水來時保護蕪城市區。這項工程的總指揮就是風懷遠。
這是一個不算小的工程,榮道集團下屬的工程公司投標也正常。但張榮道這個人很低調,很多生意只在幕後操縱讓他人出面打點。這一次親自出馬談這個工程,恐怕不是因爲這項工程對榮道集團很重要,而就是爲了結交風懷遠這個人。他這麼做肯定是因爲風君子,當然也是因爲張枝。張先生想結識風君子的父親,在他心目中很可能就是未來的兒女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