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王府的書房裡,宋灝坐在案後一封一封的查閱南疆軍中八百里加急遞送進京的密報。
一盞八瓣睡蓮形狀的琉璃宮燈放在桌案一角,明潤帶着淡青色光影的一點微光落在他的眉宇間,更襯得他容顏清絕而冷酷。
二更時分,窗外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雨絲灑落在窗紙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宋灝似乎並沒有被影響到,一封一封拆開火漆密封的信函查閱,然後用毛筆沾了一種特殊的液體在有些信函的末尾加以批示,等到字跡幹了又重新塞回去。
不多時,院子裡傳來一陣輕且平穩的腳步聲。
是柳揚?
宋灝手下提筆的動作一滯,不覺皺了皺眉擡眼往門口看過。
果然不多時,柳揚開門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禮,“主子!”
“嗯!”宋灝應了一聲,並沒有多言。
柳揚關了門,走到他的書案旁邊,自覺的開口道,“易家小姐那裡的人屬下已經做主都給撤回來了。”
“嗯?”宋灝略有幾分詫異,擡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怎麼?被她發現你了?”
“不知道!不過屬下覺得,她心裡應當是有數的。”柳揚道,略一思忖還是實話實說,“今天下午,安成公主得知她去廣月庵燒香,跟了過去。”
紀紅紗?這個女人當真是陰魂不散了。
宋灝眼中微微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卻沒有太在意,一邊從容的在信函下面批上一行小字,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她又把紀紅紗怎麼了?”
他從來就不覺得紀紅紗那女人能在易明樂面前可以討得到一絲便宜,所以語氣也是不甚關心的模樣。
“還好,易家小姐只是在安成公主下巴底下拉了一道口子,傷口可能是不淺,但也沒真的打算傷她。”柳揚道,“紀浩淵的人暗中跟着,後來那個叫阿廣的侍衛出面解決了。”
“紀浩淵的人?”宋灝沉吟着擱了筆。
“是!”柳揚點頭,“而且屬下發現,這次易小姐上山,雖然沒有那個叫長安的侍衛陪同,但另外卻有七八條影子隱在暗處隨時跟着她,她自己應當是有準備的,不過那些人應該也是提前得了她的吩咐,今天遇事並沒有出面,想必她是輕易不想人知道,然後我便做主把咱們的人給撤回來了。”
易明樂的暗衛,上次在武威將軍的後巷裡頭宋灝見過一次,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
既然她自己都有準備,想必也是不希望被別人隨時窺測的。
“嗯,那咱們的人就都撤回來吧。”宋灝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再度開口道,“哦,還有,她身邊那個叫長安的護衛的底細,查的怎麼樣了?”
“下頭的人一直都在跟進,可是沒什麼大的發現。”柳揚道,還是一籌莫展,“現在手上的線索還是之前那麼多,只知道是從西域過來的浪人,說是家裡人逃荒死光了,他那個同胞妹子,一直得易家小姐照顧,被安置在柳鄉易小姐的私產裡頭住着。易家小姐對他們卻是極好的,那叫長平的姑娘身子不太利索,每年須得用在調養滋補上頭的藥物就得花費上萬金,都是易家小姐承擔的。”
易氏姐弟手裡握着一個世人所不知道的賭坊和錢莊,雖然宋灝到現在還沒弄清楚她手上到底掌握了多少錢財,但想必用“腰纏萬貫”四字形容而不爲過。
只不過這世上顯貴之人太多,肯隨便爲一個路人一擲千金的——
易明樂算不是天下獨一個?
“那個叫長安的護衛很警覺,儘量不要招惹他。”宋灝屈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眼中笑意就跟着帶了幾分玩味,“從柳鄉那邊入手吧,看看他妹子那裡能不能透露出線索來。”
“是,屬下會盡快吩咐下去。”柳揚謹慎的應下,想了想還是不很能理解,“主子爲什麼一定要知道這雙兄妹的底細?難道您懷疑他們來路有什麼問題?”
“我也只是一時好奇而已,總覺得那丫頭做事總會有個理由,如果只是爲了收買一個高手,似乎也用不着這麼大手筆。”宋灝扯了扯脣角,思緒卻沒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隨即又斂了神色道,“八方和四海的底還沒有探查清楚嗎?”
“對方防範很嚴,短時間內不是很容易,現在得到的都是一些皮毛上的東西。賭坊和錢莊,錢莊是掛在易家小少爺名下的。而八方則直屬於易小姐,府衙那裡的備案用的是易朵那個名字。”柳揚道,想了想又補充,“哦,對了,賭坊那裡的事情她似乎一直避諱着自己的弟弟,從頭到尾都沒讓易明爵插手。屬下覺得她似乎是有意讓易明爵從裡面撇出去,她似乎——是想用那賭坊來謀劃些什麼的。”
易明樂手上財富,最初都是通過賭坊的生意迅速積累起來的,尤其是之前她從柳鄉回到盛京之前的那一年,全國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無數的大小賭坊,肆無忌憚的廣開門路瘋狂斂財,每一處都坑害達官貴人豪富鄉紳無數。當然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樣的生意是做不久的,但那些人並不在乎,每到一處都竭盡全力在短時間內積累財富,然後等到輸了錢的冤大頭們醒過味來去殺回馬槍的時候瀟灑的把門一關,溜之大吉。
宋灝現在確定那些遍佈天下的賭場都是易明樂暗中操控的,只是她做事相當有分寸,並沒有把那些斂財的場子冠以八方之名,無所不用其極之後要之夭夭,每一處也都收拾的乾淨利索,不給當地的官府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
同時她在盛京花費慢工建立起來的八方卻截然不同,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名聲好信譽高,達官貴人前往消遣尋樂的不計其數,卻斷沒有人會把它和曾經攪亂了大半個朝廷的那些黑賭坊聯繫起來。
當然了,做着賭坊的生意,八方肯定是賺錢的,只是這種斯斯文文的賺法,明顯的目的並不在錢財。
所以柳揚猜的沒錯,這個丫頭耗費巨資建了這麼一座賭場出來,肯定是有別的目的。
這一點,只從她不肯讓易明爵插手的這件事上就已經可以分辨一二——
即使背地裡再怎麼狠辣無情,但無可否認,她還是把自己唯一的弟弟看的很重的。
“嗯,八方的事你看着查吧,能探聽出來多少都沒有關係,但是千萬別讓她知道我們在背後查她。”宋灝抿抿脣,一手取下琉璃燈罩。
柳揚過去幫忙,依次把他所有邊看過沒用的幾封信函點燃,一邊遲疑着提醒道,“主子,今天紀浩淵的人雖然沒讓易小姐吃虧,只是她又把安成公主得罪了一次,怕是後面還有的麻煩。”
宋灝要護着易明樂,這在柳揚面前不是秘密。
但是因爲那女子太過乖張冷厲的緣故,宋灝也一直都知道,柳揚似乎並不十分喜歡她。
此時他會因爲易明樂的安危主動和自己提及此事,宋灝倒是起了幾分興致,脣角一彎,道,“本王一直以爲你不希望我跟她有太多牽扯的。”
心思被洞悉,柳揚臉上卻無一絲一毫尷尬的表情,仍是維持着一張冷硬的刀疤臉道,“上一回,她救了主子一命,我念她的恩!”
性情耿直的漢子,說話的語氣都無半點平仄起伏,但真正出口的話,卻如洪鐘大呂奏響重重敲在心上。
宋灝心頭震了震,脣邊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一縱即逝,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柳揚搬了火盆過來,把引燃的信件扔進去,一直看着火舌捲起把所有的文字都焚成灰燼才用腳把火盆往旁邊踢了踢。
宋灝又把右手邊三封加了隱形批註的回信推到他面前,“一會兒拿下去重新封好,天亮之前八百里加急再給我傳回去。”
這一次他回盛京已經有兩個多月,按理說早就應該回去了,可是孝宗卻以大興使臣在京爲名,把他的歸期一再往後拖延。
軍中的很多事情亟待處理,長此以往是要出大亂子的,但也好在他外祖留下的副將與他一心,撐得一時半刻倒也沒什麼大事發生。
“是,主子。”柳揚頷首,把那三封信件收了仔細的揣進懷裡,右手不經意的觸及一物,手下動作突然一滯。
宋灝敏銳的察覺到他的異樣,擡頭向他看去,“怎麼?”
“主子!”柳揚抿抿脣,像是很有些糾結的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慢吞吞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遞到宋灝面前,“這是安成公主私闖王府那晚易家小姐讓屬下轉交您的,後來那天晚上事情太亂,我就給忘了。”
柳揚的父親是宋灝外祖姜淮軍中的隨軍大夫,柳揚自幼跟隨他在軍中長大,頭腦清楚,做事謹慎,向來一絲不苟。
明知道宋灝對明樂上心,若要說到他會忘了這麼要緊的事,着實是不可能的。
這樣東西,他自私留着遲遲不肯交出來,肯定是有所顧慮。
“哦?”宋灝心中有數,卻沒去接,只就以眼神示意他道,“是什麼?”
“是她讓人去擄劫大興那個巫醫的時候順手從驛館拿的,讓主子中毒的媚情蠱。”柳揚道,雖然語氣平靜,但是無可否認,一提到這骯髒玩意兒就讓他心裡起火。
“媚情蠱?”這一回連宋灝也頗有些意外,不覺從椅子裡坐直了身子,把那紙包捏在指間把玩,一邊自言自語道,“是用紀紅紗的血作蠱引的媚情蠱麼?”
“是!”柳揚點頭,斟酌了一下,還是把明樂的原話如實說了,“易家小姐說您可能會有用,所以讓屬下轉交。”
他會有用?
那丫頭是覺得自己一定會爲了那天晚上的事以牙還牙對紀紅紗挾私報復嗎?
“呵——”宋灝的心情突然就好起來,淺聲一笑,又再悠然的靠回椅背裡慵懶的閉了閉眼,道,“你一直留着這東西不敢交給我,肯定是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吧?”
柳揚一心虛,急忙單膝點地跪了下去,“主子,您在盛京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半點差池都不能有,肅王一行是陛下的客人,屬下只是覺得您還是不要正面和他們起衝突的好,省的麻煩。”
“如履薄冰?”宋灝突然冷笑一聲,霍的睜開眼,脣邊剛剛蓄積的一點笑意瞬間消失無蹤,目光清明如雪帶着絲絲冷意看着高處的房樑。
如履薄冰呵?柳揚的這句話還當真是用的客氣了。
他在這盛京的每一日,何止是如履薄冰,分明就是走在刀刃上。
有人算計着他的兵權,有人想要扳倒他,也有人在算計着要他的命,更有人——
“柳揚!”沉默片刻,宋灝思忖着沉吟一聲道,“你說——如果這一次我做了,她會不會真的對我下手?”
他的問的輕巧,仍舊像是在和柳揚商量一件尋常的小事一般,但柳揚聽着卻是心裡暗暗一驚。
他幾乎是用力的捏緊了拳頭才壓下即將出口的勸阻之詞,咬牙道,“會與不會,主子一試便知!”
宋灝幾乎料到他會這樣回答,聞言便是苦澀一笑,起身把手裡包着媚情蠱的紙包扔回他面前,“拿着,去尋個機會,大興的使團下月初十離京,抓緊點。”
“是!”柳揚應道,認真的把那紙包又再收回懷裡放好,然後快走兩步去給他開了房門。
迎面的夜風夾着冷雨撲面而來,寒氣侵入氣管,宋灝突然以手虛握成拳沿着脣輕輕的咳嗽起來。
他在極力的壓抑,已經把那聲音在破胸而出之前化掉了一部分,但那些破碎的聲響穿透夜色,還是分外的沉重和沙啞。
“主子!”柳揚眼眶一熱,這才恍然記起他有內傷在身吹不得風,急忙就要關門給他掩住,好回頭去尋雨傘。
宋灝卻沒讓他動手,一手攔下他的動作,舉步跨進了連綿細雨裡。
他咳的一直沒有停,走在雨裡,挺拔的脊背便帶了幾分佝僂,那些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很快被雨水落地的聲音淹沒。
柳揚站在書房門口暗暗的又握了握拳頭。
哪怕是在剛纔開門之前他心裡都還在猶豫,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不該慫恿宋灝去忤逆那人,可是這一刻他突然就定下心來。
宋灝這一次傷的很重,而且又似乎是在和自己堵着氣,一直都不肯靜下心來養傷。
柳揚知道,今夜這麼劇烈的動作之下,宋灝定然又咳了血了。
而他——
不願意看着主子一直隱忍的這般辛苦。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外面的風雨似乎更大了一點,一陣冷風捲入房中,把火盆裡的灰燼吹起來,飛的滿屋子都是。
柳揚回過神來,不敢再耽擱,一邊吩咐了人進來清理打掃,一邊下去把那三封密信重新上了火漆,讓人連夜帶出城去。
一切做好,他正要去廚房吩咐人給宋灝燉些部品備用,迎面卻是一個短打扮的小廝健步如飛匆匆過來。
這人是安排在八方賭坊附近的眼線。
“出事了?”柳揚瞬間警覺起來。
“是有點事。”那小廝打扮的人道,也不管流了滿頭滿臉的雨水,湊上前來在柳揚耳邊耳語了兩句。
柳揚的臉色變了變,擺擺手道,“你先回去,繼續盯着,我馬上去回稟主子。”
“是!”那人拱手施了一禮,轉身又行色匆匆的消失在雨幕中。
柳揚目光一沉,也再顧不得廚房那裡的事,急匆匆的去了宋灝那裡。
自從紀紅紗來鬧過一次之後,宋灝就從他原來住的院子裡搬了出來,住了與離那院子遠遠的另一處稍微小些的院子。
柳揚過去的時候他還沒睡,長髮披散,披了件外袍倚在榻上看書。
“主子!”柳揚在門外敲門,“您歇了嗎?”
“進來!”這麼晚了柳揚還來找他,宋灝立刻就知道定然是有什麼大事發生,扔了書本坐起來。
柳揚推門進來,宋灝揚眉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什麼事?”
“主子!”柳揚神色凝重的深吸一口氣,道,“不知道是不是哪裡走漏了風聲,惠王——今夜去了八方賭坊了。”
069離她遠一點
宋澤去了八方賭坊?
“什麼時候的事?”宋灝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目光便帶了幾分冷凝。
“二更。”柳揚如實答道,“我讓送信的人繼續回去盯着了,惠王深沉,一向都不喜歡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他會突然去八方,怕是事有蹊蹺。”
“問題八成還是出在蕭慶元身上。”宋灝想了想,一邊穿衣一邊從榻上起身,“當初那丫頭爲了誘他交出那件東西,設計他欠下了賭坊一筆鉅債,雖然後來爲了掩人耳目,又和他一起演了一場戲讓他贏了些銀子回去做樣子,但幾十萬兩的賬目往來,本身就是大問題,很容易引人注意的。”
“那現在要怎麼辦?”柳揚上前一邊幫他更衣一邊道,“易家小姐今夜不在城裡,就算有人把消息遞送過去,她也肯定趕不及回來的。”
易明樂這夜不在城裡,她和李氏母女一道去廣月庵,一天之內沒有辦法來回,肯定是要在山上過夜的。
“她不在也好,既然是被老三盯上了,就她那個不吃虧的性子,保不準是要起衝突的。”宋灝攔開柳揚的手,自己把袖口整理好,一邊走過去屏風前頭把披風取了就往外走,“你去吩咐備車。”
“主子!”柳揚恍然明白他是要去做什麼,不能強攔,只能趕緊的抓了把傘跟着出了門,“您過去那種地方也不合適,惠王本來就有意針對咱們殷王府,他現在去八方,八成也只是懷疑,可是一旦您在那裡露面,他一定馬上就會把目標轉向您,到時候咱們之前做的那些努力——”
之前宋灝繞了那麼大的彎子,一直沒有明着對武威將軍府下手,甚至於不惜小人一回,從明樂手裡搶了那樣東西過去,爲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不讓宋澤那些人知道東西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今天,既然宋澤順藤摸瓜查到了八方,他如果一旦在八方和宋澤碰面,無異於不打自招。
“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跟他碰面的,我只是不放心,必須得親眼過去看一看。”宋灝打斷他的話,簡短的吩咐,“這樣吧,那個叫長安的侍衛不是留在易府沒有出城嗎?你去易府走一趟,幫我把他借出來用用。”
易明樂的心思細密,她在八方肯定裡外設防,外人想要潛入而不被察覺應該是不可能的。
柳揚略一思忖,馬上就明白了宋灝的打算,點頭道,“好,屬下這就去!”
說完一招手叫了遠遠跟在後面的趙毅過來,把傘遞給他,囑咐道,“王爺這幾天身子不適,注意點,別淋了雨。”
“是,屬下明白!”趙毅道,接了傘跟着宋灝的步子快速往前走去。
柳揚看了宋灝的背影一眼,又對隨後跟上來的趙榮囑咐道,“照顧好王爺,在我過去之前,儘量別讓他進門。”
他說完卻是不等趙榮答應,自己已經先嘆了口氣,一拍趙榮的肩膀縱身一躍,幾個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自己主子的脾氣,他們這幾個近身服侍的奴才都知道,所以只許宋灝自己不想進去,否則,誰也攔不住。
這邊周管家急匆匆的準備了馬車,宋灝卻沒用府裡的車伕,只讓趙毅、趙榮兩兄弟駕車往八方賭場所在的胭脂街方向駛去。
八方賭坊和附近青樓楚館的作息時間一樣,都是每日入夜時分開門做生意,但是介於賭徒們玩的盡興時候多會紅眼,場子會一直開到次日破曉之前,雞叫三遍準時關門。
殷王府的馬車過去的時候已經接近三更天,沿路花樓裡的喧囂聲已經不是十分的熱鬧。
雨勢漸歇,路上積水溼漉漉的,但好在這一代的巷子爲了方便客人出入,都是鋪的石板路,所以並不泥濘。
宋灝命趙毅直接繞了路從後巷過去,一輛不起眼的油篷小馬車悄無聲息的逼近賭場後門,那裡卻已經有三人三騎靜立等候。
“頭兒!”趙毅兩兄弟收住繮繩,當先躍下去,先招呼了柳揚一聲。
“嗯!”柳揚面無表情的點頭,徑自越過二人,剛要去給宋灝打開簾子,裡頭宋灝已經自己探身跳了下來,但一擡頭看到面前月白錦袍的少年,卻是下意識的止了步子。
夜冷無月,門檐下兩隻紅色燈籠光影搖曳,映出底下少年冷峻而明顯透着敵意的目光。 wωω▪ TTKдN▪ ¢○
“易少爺!”宋灝只頓了一下,隨即從容而緩慢的走上前去。
易明爵負手站在那裡,一直待他走到近前再度站定,這才冷冷的應了聲,“見過殷王!”
不行禮,也不彎腰,甚至連目光都刻意的移到別處。
柳揚等人眼見着他對自家主子無禮,但每個人卻都視而不見,反而是柳揚盡職盡責的解釋道,“屬下奉命去侯府請人,易少爺說怕長護衛辦事不妥當,所以紆尊降貴親自過來了。”
宋灝不動聲色的看了易明爵一眼,不置可否。
根據長安的調查結果,既然易明樂嚴令禁止易明爵插手賭坊的事,那麼只怕他來都未必管用。
易明爵也不傻,尤其是對宋灝這人,他從來都帶着天生的戒備心理,所以他不信這人會不去查他們姐弟的底。
他也不拐彎抹角,只從懷裡掏出半張銀質的面具蓋在臉上。
脣紅齒白的少年,一身月白錦袍皎皎如玉。
他在身形上比明樂要高小半個頭,但因爲是雙生子的緣故,臉型卻有七八分想象,在這樣帶了面具五官朦朧的情況下,不常接觸的人要在晚上分辨出來很不容易。
而這座賭坊,明樂的確也只來過區區幾次而已。
“這樣看來,你們姐弟倒是很有幾分相像的。”宋灝道,語氣淡淡,目光中卻難得帶了幾分欣賞。
“哼!”易明爵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舉步就往門裡走,一邊才又慢慢說道,“我們是一起長大的雙生子,我瞭解她的每一個習慣,動作,甚至是眼神。”
言下之意,就是叫宋灝安心,他在這種情況下冒充明樂可謂萬無一失。
宋灝聽着他不甚友善的語氣,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覺得這少年的話裡摻雜了十分強烈的佔有慾,像在宣誓主權一般的霸道冷漠。
隨即,他一笑,略一頷首款步跟上,“如此自然再好不過,那便麻煩易少爺一次了。”
易明爵沒再接話,兩人一前一後朝裡面的院子走去。
易明爵的自信不是空穴來風,再加上有熟悉這裡每一處機關佈置的長安隨行,裡面幾位管事也不多事。
長安輕門熟路的開了後堂的暗室,過七重門,然後從賬房那裡書櫃後頭的隱秘小樓梯上去,把兩人帶到了第一院賭場大廳三樓的迴廊上。
俯視下去,大堂裡還是聚了滿滿的賭客,叫囂聲喊殺聲不絕於耳。
彼時三更,宋澤居然還滯留不去,靠着一把墊着金絲軟枕的寬大太師椅,在當中那張大長臺子邊上佔了一席之地。
他自己一直姿態慵懶的靠着沒動,身後兩個小廝端茶遞水的服侍,同時還有賭坊專門派了夥計尊照他的吩咐來回的下注收銀。
因爲他身份特殊,賭桌上他所佔據的位置兩側各自留了三人的席位,沒人敢往他身邊靠。
這樣的視野之下,從樓上俯視下去的效果就比較明顯了。
宋灝和明爵兩個默不作聲的看了幾局,明爵方纔沉吟出聲,“在這個地方,他玩的不算大,三千兩的本錢,收馳有度有輸有贏,看這樣子,似乎是想一直這麼玩下去了。”
賭博一事,如果連贏了錢都懶得自己親自動手去收,那就說明他對此道是真的沒有什麼興趣。
而且賭桌上往來活動的銀錢也不多,就更不可能是爲錢來的了。
這個位置,雖然隱蔽,樓下的人如果所站的角度不合適即使是仰頭也很難發現,但宋澤畢竟是有備而來,兩人也不好呆的太久,就轉身退回了後面的房間裡。
房門合上,易明爵對長安使了個眼色,長安就原路下樓去了。
宋灝見他不走,也就跟着留下,隔着窗子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道:“本王聽說令姊似乎不願意你插手這間賭坊裡的事情,那麼今日你帶我過來,不會給你惹麻煩嗎?”
“麻煩?你明知道會有麻煩,不還是跟着我來了嗎?”易明爵不以爲然的冷嗤一聲,轉身走到另一側的窗前推開後面臨水的窗戶俯視下去,聲音冷漠道,“既然你已經查過我們姐弟的底了,那咱們就長話短說。今天既然你三更半夜來這裡,就說明這次惹的事對你來說也是件麻煩,既然目標一致,這一次咱們就聯手合作一次,解決掉。但是從今以後,我不准你跟我姐再有任何來往。”
這少年的語氣冷淡卻堅定,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對方是宋澤,皇親國戚,堂堂惠王,但從這個少年口中吐出來的話,就好像殺了他,跟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兩樣。
“從這個說話的語氣上,你們姐弟倆個倒是很想。”宋灝突然就笑了,笑過之後俯身坐於桌旁,信手拿了一隻杯子饒有興致的在手中把玩,“可是你應該知道他的身份,如果那麼容易就除掉他的話,我也不用費事三更半夜跑到這裡來了。”
“只要誘餌的分量足夠,還怕他不上鉤嗎?”易明爵道,頭也不回,“回頭我會負責把他約出來,讓他儘量少帶護衛,由你的人動手,只要做的乾淨點,到時候就算是官府追查下來,也不過是無頭公案一樁。”
宋灝似笑非笑的抿抿脣,不置可否。
易明爵還是不肯回頭看他,但心裡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輕蔑的冷笑一聲繼續道,“今天他會在這裡,不就是懷疑上了八方嗎?你覺得八方主人這個身份不夠分量?”
“可能還差一點!”宋灝想了想,以指甲輕碰了下白瓷的杯沿,發出點點清脆的迴音,“八方的主人夠神秘,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這是真的。可惠王卻是個心機十分深沉的人,雖然說他現在已經把目光移到了八方這裡,卻也正是因爲懷疑,纔會更加謹慎,如果說是八方主人邀約,他或許會去赴會,但必定重兵護衛,絕對不會孤身前往。”
說起對宋澤這人的瞭解,作爲他親兄弟的宋灝知道的自然會多一些。
易明爵眉頭皺了皺,隨即冷然一笑,“那如果加上他現在想找的東西呢?如果我說他要找的東西就在我手裡,他是不是就會肯於冒險一次了?”
宋灝手下撫摸杯子的動作微微一滯,以前他就只覺得易明樂那丫頭心機深沉的厲害,卻不曾想,眼前又來一心明如鏡的。
易明爵迴轉身來,徑自走到桌前,兩手往桌上一撐,脣邊帶了絲冷笑靜靜的凝視宋灝的面孔,“當初我祖父和父親雙雙戰死之後,虎威大營就被交予蕭澄暫管,他親自把我祖父和父親的屍首押送回京,但先帝御賜的虎威大營的調度令牌卻從此不翼而飛。因爲久尋不見,當時很多人猜測可能是在戰亂中被毀掉了,事到如今整整十三年了,雖然連陛下可能都忘了,但總有些人是惦記着的。而且,你既然肯幫阿朵對蕭澄下手,就說明你是受了她的恩惠了,她不會平白無故在蕭慶元那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所以惠王要找的那樣東西,現在應該就握在殿下您的手中吧。”
這少年的分析雖然簡練,但無可否認,句句正中點子上,足見他對易明樂的瞭解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已經深入到每一個動作乃至於眼神的地步。
這,真的是一對很有趣的姐弟。
宋灝心裡震了震,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易明爵以爲他是在權衡利弊,卻不想等了半天,卻聽他似是嘆息的一聲淺笑,“看來你是真的很瞭解她啊!”
易明爵一怔,隨即恢復平靜,一撩袍角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也拿了一個杯子出來在桌子上滾來滾去的打發時間,“我剛剛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這件事我不想拖了,如果你同意的話,咱們就速戰速決,儘快定一個方案出來。”
宋灝垂眸不語,想了想才又不痛不癢的再次開口說道,“其實你和她的目的不一樣,她要殺人,你也要殺人,但你殺人,似乎更大的目的是爲了讓我今早從令姊的身邊消失掉。”
“是!”易明爵答的肯定,“那天陛下壽宴上的事,惠王明顯就是打算針對你的,他與你也算是死敵,這是我幫你除掉他的唯一條件,不許你再接近阿朵!”
“爲什麼?”宋灝脣角勾了勾,卻是不答反問,“當年易世子的事本王倒是略知一二,你們的仇人可不簡單,要除掉,借本王的手或者會更容易些。”
“看來你在她身上的確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可是你還不瞭解她。”易明爵冷笑,目光之中的敵意突然沉澱的更深厚了一些,“想來今天我不把事情說明白了,你也是不會死心的,那我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大哥的事,可是這些年在她身上揹負的卻不止我大哥一個。我大哥出事的前一天,她失蹤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就發現她滿臉是血被人扔在亂草叢裡。太醫說她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蹟,看是在那之後的五年,她做了別人眼中的傻子,不懂得悲喜歡樂,不懂得人情冷暖。直到三年前,我姐姐死的時候她卻又突然毫無徵兆的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整個人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像是活着了,卻比以前更加沒有心了。”
侯府的五小姐易明瀾?
“五小姐的死——”宋灝微微抽了口氣,突然想到三年前他和柳揚回京在城東郊外亂葬崗見到他們姐弟的那一夜。
“是!”易明爵苦笑一聲,眼中隱隱有種水色的光影閃爍,隨即他又重新起身走到窗前背對宋灝負手而立,“我姐姐,還有她僅在襁褓裡的兒子。八年前,大哥死後,母親因爲大哥的死深受打擊,隨後也跟着大哥去了,那幾年我和阿朵在侯府無依無靠,她就被姐姐帶去了平陽侯府。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她一直不肯告訴我,但是隻在那天晚上我偷偷跟着她跑到亂墳崗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明白了。這些年她所承受的事,不是你這種人能夠想象到的,我知道,她爲了向那些人報復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現在她和你走近是因爲你可以做她對那些人下手的跳板,但我卻不能看她把自己搭進去。她要做的事我會陪她一起做,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但是你們這種身份的人——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們這種人?他們這種身份的人?
宋灝心裡苦笑一聲,半晌,點頭,“我明白了!你說的事容我考慮考慮,我會盡快給你答覆。”
“不送了!”易明爵道,負手立於窗前,背影筆直不動如山。
宋灝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帶着柳揚下了樓梯。
“主子!”後面的暗門一經關上,柳揚突然就有些沉不住氣的開了口,“當初武安侯父子的死,是不是要想辦法對易家姐弟隱瞞消息?屬下怎麼覺得這易少爺——”
“他已經知道了!”宋灝垂眸一笑,笑意微涼。
是啊,他已經知道,所以他說“你們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