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穗面色鐵青,睡蓮依舊一副懵懂無知的孩童模樣,反而還委委屈屈的瞧着她:“陳六小姐,你可是覺得不舒服?要不然就在這裡歇歇吧。”
陳穗捏了捏袖中的手帕,好不容易憋出一絲笑容來,說:“那就麻煩妹妹了。”
睡蓮命採菱新換了炕几上的點心,熱情的邀請陳穗同享用。
既然已經說了是“歇歇”,陳穗不好再繼續說些什麼,兩人說了會子閒話,外頭魏四娘邀功似的帶着陳穗去取裙子的丫鬟回來了。
才半個時辰,這速度也太快了罷?睡蓮暗想,看來取裙子是假,前來探話是真了。
打發了陳穗出門,睡蓮覺得輕鬆許多,回想起剛纔陳穗的種種作爲,內心暗暗替顏寧霄惋惜:都是一個爹生的,差距咋就那麼大呢?
論相貌,陳穗幸運的隨了她的風流俊俏死鬼爹,而不是如玉說的那個面黑腿短大嗓門的河東獅老媽,所以細細瞧去,陳穗和顏寧霄有些相似,尤其是眉眼口鼻的輪廓。
只是顏寧霄的眼神是溫和眷美,如同成都滿城芙蓉花似的緩緩的,那股溫暖能透到心裡。可是陳穗的眼神截然不同,那種工於心計、難以捉摸的飄突,令睡蓮很是不安……。
睡蓮思忖着,然歪在炕上睡着了。
添飯對採菱做了姿勢:要不要叫小姐起來?免得晚上脫了困。
採菱附耳過去道:“就讓小姐睡吧,這兩天人來人往的,她一個人比魏家的那些個小姐還忙。”
添飯點點頭,給睡蓮蓋了一牀杏子紅的薄被,因正月裡有不能動針線的習俗,所以採菱和她無所事事,最後兩個人都依在熏籠上打起了瞌睡。
因爲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都要回家團圓的,所以下午的人聽了幾折戲後慢慢散了,就要唱到最後一齣戲《澠池會》又名《完璧歸趙》時,就只剩下魏府自己人在看了。
魏老太說:“今日你們都辛苦了,都坐下來看戲喝茶吧,我聽了一下午覺得頭疼,先回去歇歇。”
說完,魏大舅母和李嬤嬤扶着魏老太走了,諸人皆起身相送。
魏老太太一行人卻沒有回自己院落,轉而來到睡蓮的房。
睡蓮午睡剛醒,添飯正服侍着她洗漱呢,採菱高高打起簾子請魏老太太和魏大舅母進來,李嬤嬤則搬了三個小杌子,叫添飯和採菱和她一起坐在外面曬太陽閒話。
兩個丫鬟都是聰明人,一見這架勢,便知是魏老太太有體己話和小姐說,於是笑着應了,還端了兩盤乾果糕點出去和李嬤嬤一同分享。
睡蓮睡了一下午,又剛洗臉淨面,精神爲之一振,忙不迭的招呼魏老太和魏大舅母坐下,還親自上了茶水。
魏老太太只是沾了沾脣,魏大舅母則一口氣喝了半盞——忙了一整天,午飯沒好生吃,爲了少去淨房省時間,她甚至連茶水都沒粘幾滴。
喧囂散去,難得靜謐時分,戲臺上高亢的唱詞飄到睡蓮的房間,唱的正是《澠池會》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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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澠池會》講的是戰國時期,秦王邀趙王於澠池,要趙王帶着國寶和氏璧同去,趙國大臣藺相如和大將廉頗攜手保全和氏璧和趙國尊嚴的故事。
趙王對臣子們訴苦,唸白道:“衆卿,今有秦國,遣使臣前來下,欲將西陽十五城,換孤和氏之璧。欲待將璧與秦,惟恐秦君得璧,不與城池;若不將璧與他,定然觸動刀兵。故此宣詔卿等,籌議此事。”
這廂魏老太太開口道:“睡蓮啊,今天我和你大舅母來,就是要說說你生母的嫁妝。”
好啊,戲臺上唱的是完璧歸趙的故事,戲臺下面唱的是保嫁妝歸外孫女的故事。
睡蓮明知故問道:“我生母的嫁妝?外祖母,那嫁妝不是在我祖母那裡麼?”
魏大舅母的臉迅速騰紅。睡蓮猶然不覺,還站起來給魏大舅母續了半杯熱茶。
魏老太太則眼圈兒一紅,怎麼說呢?難道如實說你生母還沒去世,你大舅舅就上門討嫁妝被人攆出去了?
唉,無所謂了,反正魏府已經敗落,把話說委婉些就是了。
魏老太太拉着睡蓮的手道:“當初你生母病逝,我和你祖母商量着將她的嫁妝一分爲二,那些衣服首飾、古玩字畫、壓箱銀子等物都挪到你祖母的私庫裡保管;陪嫁的田莊、房屋、鋪面、鋪子等能生息的東西,就交給你大舅舅和大舅母打點。等到你出嫁時,這些都一五一十的還給你添妝。”
睡蓮先是一臉驚訝,而後很快平靜下來,對着魏大舅母斂衽行禮道:“多謝大舅母,讓您費心了。”
魏大舅母的臉更紅了,連忙站起來扶着睡蓮,說:“那裡那裡,你是我親外甥女,這些都是我和你大舅應該做的。當初你生母還沒出嫁時,我們就像親姐妹似的,眉兒是個再體貼不過的小姑……唉,不說這些傷心往事了,今日我將嫁妝交還給你,也算是全了我們姑嫂的情意。”
魏老太太一聽魏大舅母提到幼女眉兒,頓時老淚縱橫,睡蓮和魏大舅母齊齊去勸,只是人入暮年,悲傷難禁,一時止不住淚水。
窗外繼續飄來唱詞,正是藺相如慷慨陳詞道:“臣願捧璧一往,秦與趙城,則臣以璧與秦。如其不然,臣當完璧歸趙,決不有損國威。”
睡蓮捧着手巾,魏大舅母給魏老太太擦拭淚水,勸道:“今日是母親六十大壽,莫要傷心了,您瞧,小姑的女兒出落的這麼好,您應該高興纔是。”
魏老太太慢慢止了淚水,說:“睡蓮啊,如今你也大了,也是個穩妥的孩子,把嫁妝交還給你,我是極放心的。”
說完,魏老太看了魏大舅母一眼。
魏大舅母忙從衣袖裡掏出準備好的嫁妝單子遞給睡蓮。
睡蓮只是看了一眼,復又遞還給魏大舅母,很是爲難道:“我年輕,田莊鋪子諸事都不太懂,再說了,大舅舅大舅母這些年爲了這些陪嫁操碎了心,我若不做點什麼表示感謝,母親在天之靈恐怕不能安心的。”
魏老太太和魏大舅母聽了心裡均是一暖: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想起自己還打算吞沒小姑子留給外甥女的嫁妝,魏大舅母羞愧得無地自容,一時口快,說道:
“好孩子!大舅母對不住你啊!說句實話,這八年來田莊鋪子的部分出息被我挪用一部分了!不過舅母有一筆銀子放出去和人合夥做買賣去了,等到了年中或者年末一定會收回來的!到時候舅母一定會把窟窿補上!”
魏老太太感激的看了魏大舅母一眼:這個媳婦雖然有些毛病,但心底還是極好的。她寧可對睡蓮說做買賣收回銀子,也不願告訴她其實魏家要賣掉南京的豪宅填補窟窿。
這時,戲臺上已經步入中段。藺相如舉着和氏璧說道:“今大王坐而受璧,禮儀甚爲倨傲。褻瀆已極,以此便知大王無償城之意,臣故復取此璧。大王今若逼迫,臣頭與璧,皆碎於庭除之下,斷不使秦邦得此全璧也。”
言罷,藺相如作勢就要用頭撞,來個玉石俱焚!
爲了給大兒媳婦挽回顏面,這廂魏老太太打起了圓場道:“睡蓮啊,你莫要責怪你大舅母,如今魏府敗落,早就支不起這個大架子了。偏偏她又是個極其孝順的媳婦兒,無論府裡的窟窿有多大,家計如何艱難,她都瞞着我,從不訴苦,就是怕我氣着了、急病了,說起來,還是怪我這個婆婆沒用,沒能……。”
“母親莫要自責,家門敗落,那是大老爺們的事情,豈是我們一介內宅婦人能阻止的?”魏大舅母忙去勸魏老太太,安慰道:
“如今我們不講究那些虛面的排場,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府裡日子雖然有些緊,但是比那些平頭老百姓還是好的吧?您啊,什麼都別想,也別操心,內事一切由我扛着,外事呢,如今緯哥兒和經哥兒也快出息了,您就安心頤養天年吧。”
唯恐婆婆將責任拉到自己頭上,魏大舅母又對睡蓮說:“外甥女,舅母一時貪心,走了邪路,挪用了小姑的嫁妝,千錯萬錯都是舅母的錯,你要怪就怪舅母好了,
睡蓮連忙說道:“大舅母何出此言呢,您辛辛苦苦打理着母親的陪嫁,我感激還來不及,如何能責怪您呢,至於嫁妝的事情,我年紀還小,這種大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了。”
“您看這樣成不成?嫁妝單子我先收着,去祖母那邊打個招呼,就說您和外祖母和我提起了母親的另一半嫁妝,打算今年年末的時候將歷年的賬簿、還有出息什麼的送回去,看看祖母如何說。如何?”
魏大舅母和魏老太太對視一眼:這個法子甚妥,還有一年,肯定能買了房子把出息補回來,賬面上好看,也不至於在親家那裡失了臉面。
魏老太太點頭道:“那就這麼辦吧,你先回去和你祖母提一提這事,她也有個準備,安排好管理田莊鋪子的人手。”
“是。”睡蓮應下。
這廂的“完嫁妝歸外孫女”的戲已經唱完了,那廂戲臺上卻步入了高/潮:
只見那藺相如面對秦王的軍士擡出的油鼎,毅然脫去外袍赴死,唱到:“笑你秦邦犬戎性,貪而無禮君與臣。行同桀、紂設油鼎,詐璧不得反烹人。獨我相如不懼恨,; 偏要在此留美名,何妨脫袍與漏頂!”
秦王大駭,贊藺相如乃忠勇之士,命人撤去油鼎,保全藺相如性命。
士大夫皆唱了一曲西皮搖板:“不愧使命是先生!”
……因魏老太太和魏大舅母臉上皆有淚漬,尤其是魏大舅母,因擦的玉女桃花粉太多了,和淚水
一起揉搓成了麪糰!
所以睡蓮貼心的打了水,伺候兩位洗臉淨面,還給魏大舅母重施脂粉。
魏大舅母生□美,荷包裡都裝着胭脂水粉螺子黛備用,睡蓮小心翼翼的舉着螺子黛給大舅母畫眉,妝成後將銅鏡遞與她自照。
魏大舅母瞧着甚妥,竟比梳頭丫鬟畫的還好,不由得讚了幾句,睡蓮開玩笑說我喜歡畫畫,其實化妝和畫畫有異曲同工之妙。
瞧着睡蓮語笑嫣然的樣子,昔日小姑魏如眉的音容笑貌浮上腦海,魏大舅母歉意道:“外甥女,舅母實在對不住——。”
“大舅母快別說這些了。”睡蓮拿出自己的玉梳給魏大舅母理了理鬢邊的碎髮,笑道:“戲臺上剛唱完澠池會呢,你自己就要粉墨登場唱一出《將相和》了,你硬要去扮大將軍廉頗,我卻沒有臉面當藺相如的。”
——《將相和》又叫《負荊請罪》,是說澠池會上藺相如立功,完璧歸趙,趙王封相如爲上卿,廉頗不服,屢次挑釁藺相如,後來被相如大義感動,揹着荊條上門請罪的故事。
這個場景和現在舅母外甥女和好的情境何其相似?見到家庭和睦,魏老太太心下快慰,想雖然失了南京豪宅,但卻促成大兒媳婦和外孫女重歸於好,這也是值得的。
睡蓮在魏府吃了晚飯,飯畢後就告辭回家了,來之前顏老太太就說過,雖然是外祖母生日,本該留宿一晚,可是這日是元宵節,必須回來早早回來纔是。
回了顏府,睡蓮先是去泰正院給顏渣爹和楊氏請安,而後去了松鶴堂和顏老太太說了嫁妝的事情,還把嫁妝單子遞過去。
顏老太太擺擺手,說:“你自己收着,好好琢磨琢磨,等年末親家交回田莊鋪子,也是由你親自出面收回、選管事打理,我們顏府的嫡長女,必須要懂得這些庶物,將來也好……。”
睡蓮聽着,竟有一種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感覺,回去聽濤閣的路上,添菜打着燈籠候着,見睡蓮一行人走來,急忙迎過去,低聲道:“九小姐,七夫人聽說您回來了,早早就在正廳裡等着您呢。”
親自來訪,還早早等着?莫非有什麼急事?睡蓮加快了腳步,一到正廳,還沒來得及換下紫貂披風,七夫人柳氏就將睡蓮拉到臥房裡密談了。
“嬸孃尋我何事?”睡蓮問。
柳氏默然不語,只是盯着睡蓮的臉看,半天才喃喃道:“像,真像,我之前然沒瞧出來。”
“像——像誰?”
柳氏道:“像你大姑姑,而你大姑姑就是因爲這張酷似先皇后的臉,而早早丟了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蘭舟是將戲曲和故事穿插寫,爲了寫好這章,蘭舟還特地去看了《澠池會》,只是蘭舟喜歡看崑曲,對於京劇興趣泛泛,只是實在找不到崑曲版本的澠池會,所以看着京劇先湊合湊合。
唱完澠池會,便是將相和,蘭舟總覺得廉頗被詭計多端的藺相如算計了。。。。
呵呵,將魏大舅母洗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圖1和圖2都是京劇《澠池會》的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