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忽然靜謐了下來,像是所有的聲音都被隱在了地底下一樣。
小憐臉上的笑意還掛着,驀地聽到這突兀的笑聲,臉色一僵。
她僵了半刻,隨後才仰頭朝高高的城樓上望去,卻看到高緯就這麼突兀的站在那兒,笑得合不攏嘴,在陽光下她似乎還看到了他眼角閃爍的一點光亮。
他還笑出了淚麼?
高緯一下又一下的笑着,站在他身側的斛律孝卿臉色越來越鐵青,又如同被炙烤過的鐵塊一樣漲紅着。
“哈……”
“哈哈……”
斷斷續續的,城樓下的文武百官也漸漸地傳出了笑聲。
莫名的,千奇百怪的笑聲在鄴城傳開,像是從地獄傳來的惡魔的召喚生,一下又一下的拉扯着人心。
“這是什麼意思?”
“這皇帝瘋了吧?”
“不是說了今日是要發表什麼的嗎?這笑開了是怎麼回事?”
站在小憐周圍的人紛紛議論開來,原本因爲高緯的笑聲而靜謐下來的鄴城瞬間如同炸開鍋的螞蟻,此起彼伏的嘈雜聲一陣蓋過一陣。
腳步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了一步,灌入耳中的笑聲讓小憐覺得有些耳鳴,她卻強力忍了下來,目光緊緊的盯着還在城樓上仰頭高聲笑着的男子,眼眶不禁有些泛紅,心中的酸楚也隨着他一聲接一聲的笑聲更濃。
高緯笑中有淚。
等到他反應過來自己在城樓上竟然情不自禁的笑出了聲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可是他並不在乎。
他的笑聲漸漸地緩了下來,四下本是跟着他一同笑出聲的奸佞之臣也漸漸地把笑聲收了起來。
遠遠地,他像是隔着茫茫的人海看到了站在遠處的她,那麼近又那麼遠,明明兩人對視的視線中沒有什麼阻擋的障礙,他卻覺得兩人之間彷彿隔着銀河難以再向彼此靠近一步。
他會想自己讓她這番討厭的原因追根究底究竟是因爲什麼,也想明白了是因爲他的原因讓高儼死於非命,也因爲他的原因讓她的父親馮子琮還有高肅這些對她而言是親人的人離開了人世。可是,從她之前抱怨的話語聽來,現在她討厭他的原因應該是因爲大齊在他的手中日漸敗落,再過不久就要被周國收入囊中了。
經歷過什麼纔會明白什麼,高緯到現在才真的覺得自己很討厭皇位,又覺得很無奈,甚至後悔當初沒有服軟把這個位子讓給高儼。
現在看着她,他在想一些如果。
如果當初他先服軟,他和高儼也許就能和平共處的過一輩子,而他從儲君的位子上下來,定然會得到大家的可憐,說不定這個時候開口要她一切都能水到渠成了,又何須生出那麼多的枝節?
只是,這一切都回不去。
他回不去,她也回不去。
隆化元年。
皇太子高恆繼位。
一月後,高恆自稱大齊守國天王,尊稱高緯爲大齊無上皇。
-
鄴城。
戰火漫天。
站在宮塔上,小憐冷冷的看着此刻正被周軍圍攻的西門。她的腳下是四散開逃的百姓,在匆忙的腳步聲裡,還夾雜着不少人的哭泣聲,而孩童的哭聲卻尖銳得像是一把磨得極爲尖利的匕首,一下又一下的戳着她的心口。
她早已脫下不屬於自己的皇后御服,也已經在宮外待了不少個日夜,只爲能夠安安靜靜的看着周國是如何攻入鄴城的。
“你在等他?”
高緯找到這裡的時候正是護衛擁着他要帶他離開鄴城的時候。
周國的軍隊近在咫尺,那搖搖晃晃被火光染上的西門也像是隨時都會大開一樣。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仰頭神情看似平淡的看着她,又問了一遍:“你在等他?”
小憐從西門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了頭,沒有作答。
“我聽說你打算把皇位再送到任城王的手裡?”
沉默良久,聽到似是有護衛要上前催促他離開的腳步聲,她才終是開口:“這個位子在你眼中這麼的一文不值?”她回過頭居高臨下的睨着他,脣角微勾:“先是給了你的兒子,如今纔不過幾月時間又要給任城王?如果皇位在你的眼裡真的那麼一文不值,你一開始爲何不送給阿儼?送給他又有何不可呢?”說着,她猛地擡手指向忽然“轟”的一聲倒塌的鄴城西門,冷冷一笑:“如果你能早些年如此的大度,你也不需要這樣東奔西跑的逃命。你覺得累嗎?我都替你覺得累。”
高緯視若無睹,盯着她臉龐的眼神沒有半點動搖,直直的朝她伸出頭,頭高高的仰着:“跟我走!”
小憐嗤笑了一聲。
“跟我走。”
聽到她的笑聲,高緯只是更爲急切的將手又擡高了一些,聲音也重了一些:“快下來。”
小憐搖了搖頭:“你走吧。我跟你早已到了頭。”
高緯擡起手僵在了空中。
“你好自爲之。”
小憐又笑了笑,眼神飄忽着一閃一閃的,映着漫天的火光:“我自是不會死的。倒是你,既然能逃就逃吧,多活個一兩日也是好的。”
“我讓你跟我走!”
高緯猛地回過神,在小憐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幾個大跨步向前,抱住她的雙腿將她把站在牆上的身子抱了下來。
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小憐身子不受控制的以極大的力道向前倒去。向前撲的身子安安穩穩的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很快的回過神,用力的掙了幾下,脖頸處忽的傳來一陣劇痛,她的眼皮虛弱的眨了幾下,最終還是無能爲力的合上了。
-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小憐睜着有些無力的眼皮在硬榻上躺了片刻,察覺到似乎並沒有人在她的身旁,她才勉力撐着自己的身子要起身。
上半身才被她竭力的撐了起來,脖頸處忽的傳來一陣痠痛讓她原本雙手撐在牀板上的手不得不空出一隻手撫上自己的脖頸。
她知道自己有些無力,而剛剛這樣的勉力也讓她睡醒時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力氣也都耗費掉了。她還清晰的記得自己腦海中上一個場景是什麼,也知道自己是被什麼人帶到這裡來的,此刻卻沒有什麼要鬧的情緒,也不會矯情的要哭泣,撐着身子挪到靠近內牆的地方,後背靠在牆上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