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珊感覺到無數目光的凝聚。
驚訝、困惑、豔羨、不解、垂涎……無數種人,無數種目光。
聽到柳扶風宣佈這個消息,聽到沐三白親口叫她女兒。她只做了一件事。
不是哭着撲入沐三白的懷抱,也不是冷着臉孔不承認。
夜闌珊轉身,線條優美的長腿緩緩擡起,然後一腳把柳扶風狠狠踹倒在地。
“這……這……這……”有人看呆了,“這是什麼情況?”
柳扶風被踹倒在地之後,倒也不惱。他笑着爬起身,“別惱別惱,這一層身份又不能瞞一輩子,遲早要揭開的。”他那模樣,帶着一絲好言相勸,又帶着一絲尷尬無奈。
“我無所謂,但是你憑什麼爲我做主?”夜闌珊的聲音是冷漠的,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這不是我要死了嘛,死之前,我看看能不能幫曉夜實現最後的心願。”柳扶風還是笑着,活像一個因爲做錯了事情而被子女責罵的老人。因爲慈愛而內疚的老人。
“你不配提起她。”沉寂良久的沐三白說話了。
柳扶風攤了攤手,“你就配了?你以爲的感情,就真的是你以爲?”
沐三白皺眉不語。
“你以爲曉夜假意要和我在一起,就真的是拋棄了你?”柳扶風擡手一揮,像是握着一把刀。“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對她?你就不能不讓她傷心?你就看不出來她只想要你多陪陪她?你他媽的是個豬腦子啊!”
柳扶風的話,比釋刀更具威力,比離劍更有殺傷。而這些刀光劍氣,不見於眼,直入於心。
“她一個女兒家,挺着大肚子在家忙活,你一個男人還要出去跟人比劍。她擔不擔心?你多少天才回來看她一次?你心裡真的有她麼?”柳扶風陡然激動起來,“她都要靠故意接近我,用這樣的方法去引起你的注意,可你呢?你腦子裡面除了劍劍劍劍,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你他媽是賤人啊?”
全場靜寂無聲,聽着柳扶風一人痛罵沐三白。
不少成婚的女子,臉上都流露出憤慨來。一個女子最爲悲慘的事,莫過於自認委身良人之後,被冷漠。不睬不理,滿腔愛意被冰冷的對待逐漸熄滅。這是一顆心慢慢化成灰的過程,也是一個女人枯萎的過程。
讓一個男人看着自己呵護如寶貝的女子,被另一個男人棄之如敝屣,這讓柳扶風如何能忍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柳扶風就帶着這樣的心情,一人殺上古河派,找沐三白決一死戰。
當年刀聖和劍仙之間的驚世大戰。不是什麼相互切磋武藝,也不是什麼爭奪天下第一。
那場對決的原因,與那些流傳至今的豪邁傳言沒有一點點關係。
那隻不過是一個男人,爲了一個女子鳴不平。只不過是一個男人,替原本愛慕的女子出頭。
僅此而已。
“曉夜生下闌珊之後,只讓我告訴你,她難產死了。她那是真的死心了。”柳扶風順了順氣,一臉悲慼地說道,“一個女人產後虛弱,連月子都沒有坐完,她就執意要走。你說,她是怎麼樣的心情?”
“她要是心裡有我,我什麼都不會介意。哪怕闌珊是你的孩子,我照樣視如己出。”柳扶風的話,讓人不得不佩服。當世最重血脈,柳扶風愛慕一個女子,連他仇人的孩子都可以包容。這是何等的氣量?
“可是她心裡沒我啊!”柳扶風終於像一個孩子一樣大哭出聲。
“是不是天下女子都只記薄情郎?是不是天下女子都不待癡心漢?”柳扶風慼慼低語,像是自問自答。
在場賓客,鴉雀無聲。
柳扶風講起的這段過往,讓人心傷,也讓人感慨。
不知道那女子,是何等樣人?竟然能博得刀聖劍仙傾心?
當世之時,兩人之中不管哪一人,皆是獨領風騷之人,更何況是兩人?
只不過,她好像選錯了人。
劍仙心中只有劍,刀聖心中卻有情。
所以,劍仙才是天下第一。
心有所牽,情有所繫,這樣的人,怎麼能登武道絕頂?
那年,她愛慕風姿年華,愛慕眷侶行俠,她卻忘了愛本應有情。
那纔是愛情。
只不過,我愛之人與愛我之人,這些事,誰又說得清?
穆曉夜之愛,愛的是沐三白,她愛着他,也愛付出的自己。至少那時,她有一場歡喜。
那麼就註定了留給柳扶風的,不過是一場悲切,陪伴他孤燈濁酒,獨飲一生。
“夠了!”沐三白終於大吼出聲。
“你他媽給我閉嘴!”柳扶風振袖怒指。一時之間,他那氣勢儼然蓋過了天下第一的劍仙。
離劍之上,劍芒一展。離劍劍法已然施展開來。
夜闌珊面無表情,面對着離劍劍鋒。
離劍在距離夜闌珊不過兩寸之處停下,劍刃有些顫抖,因爲執劍之人的手在顫抖。
從沐三白握劍之日起,他不管遇到什麼對手,不管遇到什麼危險。執劍之手永遠都是穩健如一。
而今夜,他的手終於顫抖起來。
因爲他的心,震顫不止。
柳扶風的話,句句誅心。柳扶風的悲切,是因爲他從來不曾擁有。可他呢?
沐三白年輕之時,從不後悔。待到年老,劍法日漸老辣,可心中卻逐漸多了悔意。
所以他不惜與柳扶風和解。
可他此生不負劍道,不負江湖,不負天下。
卻獨負穆曉夜一人。
所以,在得知穆曉夜並沒有因爲難產而死的時候,他曾經悄然離開古河派,下山尋找。可惜,穆曉夜因爲產後虛弱,加上心內鬱結,在夜闌珊三歲的時候,就死去了。
沐三白一無所得。
直到十年前,大澤之上孤星島的羅婆婆,多了一個傳承衣鉢的弟子,那名弟子橫空出世。而柳扶風又在一次醉酒之後,說漏了嘴。沐三白才知道自己有一個女兒。
之後,他曾多次前往孤星島,始終無功而返。
因爲夜闌珊從小,便認定自己沒有父親。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除了她的師父羅婆婆,除了經常來看他的柳扶風。
沐三白知道她不領自己的情,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辦法。
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天下第一,劍仙之名響徹天下!
他親口承認,自己不如夜闌珊。
那時,夜闌珊初出茅廬,天賦雖好,但是實力還遠未達到這樣的地步。她還是一個無名小卒。
可劍仙都打不過的人,有多少人自認能超過劍仙而去挑戰她?
哪怕有人膽大包天。大澤茫茫孤星深藏,找到孤星島已是不易。島上還有羅婆婆這個無門無派,卻實力不俗的高手。更有柳扶風暗中照拂。沐三白不信有人還會去挑戰自己的威信。
這就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照顧。
當時身爲師弟的勞四傑對於沐三白親口承認失敗很是詫異,認爲是沐三白髮昏,向一個無名小卒承認失敗,墮了古河派的風頭。但是沐三白自己心裡很清楚。
一個父親向自己女兒低頭,有什麼過錯?
更何況他想要彌補的,還不只是這些。
就像現在,他不會向自己的女兒下手。他一生以來,始終混元如一的劍心,終於在此刻有了一絲裂痕。
“我沒有興趣聽你們上一輩的愛恨情仇。”夜闌珊開口說話了,“我娘早已過世,我連她樣貌都已經記不清。我更沒有父親。”
“我只是我,不是沐闌珊,不是穆闌珊,更沒可能叫柳闌珊。我叫破曉夜闌珊。”夜闌珊回身對柳扶風說道,“和答應魯夫子的事情一樣,我也只不過是爲你辦事而已。恩情總有用盡的一天。”
沐三白臉色一變,只是重複着:“破曉夜闌珊,曉夜,闌珊。”
柳扶風看着臉色不變的夜闌珊,心中嘆息一聲。這個丫頭,實在是太倔強了。如果不是自己大限將至,而陸離又來到古河派送死。或許柳扶風還會考慮帶着這個秘密入土。
但是柳扶風內力盡失,自己無力,也只能讓夜闌珊擁有實力,又有這層身份的人,來幫助陸離了。同時,也是想看看,夜闌珊和沐三白之間,有沒有和解的可能。
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在死亡面前,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至於那一點點私心,那就是陸離吧。現在所有人的心神都集中於此,沒有人在意陸離去了哪裡。那麼,便是達到效果了。
柳扶風望着月色下的及履殿,從這裡,他可以望見劍崖。
“陸離啊,師父這一生,與情愛無緣。你可要好好珍惜,切莫辜負。”柳扶風在心中諄諄訓導。
“爲師時日不多啦,這刀聖之名,看你要不要了,如果想要啊,替我幹他媽的沐三白啊!”柳扶風臉上浮起微笑。
而此時,正在石階之上艱難前行的陸離,好像有所覺察一般,回頭望了一眼廣場的方向。可惜,他眼前是及履殿高大的飛檐。他此時已經趁亂穿過及履殿,去往去園,他要找到已經被送入洞房的林凌雁。
然後,
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