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鷹好像想起了什麼:“我小時候到過貴州,好像就是這樣的地方,但忘記了是不是這裡。不,我記得是在一個學校裡,一所漂亮的小學。”
“一所漂亮的小學……你終於想起來了!”柔桑很興奮,“這麼說,我沒有認錯人,是你沒有認出我來!”
“你是……”
“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我上小學。有一天,學校裡剛剛放寒假,孩子們滿世界玩兒。一個大棚車隊來到小鎮上,我們都跑到街上去看。我看見你坐在馬車上,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好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衣領高高豎着,懷裡緊緊地抱一把小提琴。我注意你,是因爲你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是那些人裡面最小的。你們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演出,晚上就住在我們學校的教室裡。那天,我們自己帶了凳子到大操場,看到很多精彩的雜技節目,有抖線梭、頂碗,還有唱樣板戲。有一個最驚險的節目,是用很多椅子的兩腳疊起來,另外兩腳則懸在空中,一張一張地,疊了大約有十多張椅子,直疊到天空裡,而每張椅子上都有一個倒立的人……”
柔桑似乎因爲回憶中的場景而緊張,她滔滔不絕,一口氣說着,又深深地吸口氣,這才接着說。
“最後的一個節目,是你拉小提琴。因爲你太小了,有人就來問前面的小觀衆,誰願意把自己帶的凳子貢獻出來。沒有人吭聲。我看大家都不願意,就站起來,把我的凳子遞過去給了你。”
柔桑瞅着王鷹:“如果你還想不起來,就沒辦法了,我立刻轉身開步走!”
“我,我想想,等等!”
柔桑似乎是個急性子:“我是誰,快說!”
王鷹已經想起來了,只是感到自己胸膛裡被一陣激動噎住,不知如何說話,有些結巴。況且,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一些讓他動情的東西,他似乎要把它留住,讓它們在他的胸膛裡再溫暖溫暖,最好是發酵一番,再吐露出來。
他是慢熱的,又喜歡深藏不露,所以她急了。
小時候隨一個劇團走穴的情景歷歷在目。
那時,他是劇團裡的小提琴手,也是最小的演員。有一次,他們來到貴州的鄉下演出,那是個灰濛濛的初冬,天空的顏色讓人壓抑,他十分憂鬱,整張臉捲縮進大衣領子裡。他的老師,就是他父親的同窗,一直是老師撫養和教育他。大衣是師母用老師的一件舊呢大衣改的,很暖和,但很重,他總感覺被這件冬衣壓得透不過氣來。
貴州冬天的冷風,吹得人臉和手生疼。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除了演出,其他時間都默默地呆着,一動不動。
但是,到凱里的那天,天氣難得的好,雖然冷,但陽光燦爛。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演出場地是一所小學的大操場,早早就被清理好,壘出了舞臺的模樣。演出的最後,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那天,他大概是因爲心情愉快,就忘記時間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緊接着拉下去,一點不累,感覺特別好。等他最後歇下來的時候,人已經散盡了,天色接近黃昏,空曠的大操場上,就一個小女孩還站在他面前。
他對她說:“對不起,我一直佔着你的凳子,沒給你弄壞吧?”
她燦爛地對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結實,不可能壞。”
她的聲音很好聽。
他從凳子上下來,用自己的衣袖去撣上面的塵土。她安靜的看着他做這些,再次燦爛地笑了。
“要我幫你把凳子送回家嗎?你家住在哪裡?”
她的手指頭絞着自己的一條長辮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學校裡。”
他回頭看看那些正忙着搬運道具的大人們,突然很想悄悄離開他們,好好的玩玩。但是,他希望她給他作伴。誰知道她願不願意、有沒有這個膽量呢?
他望她,她的小圓臉上是溫暖可愛的笑容。他有勇氣了。
他對她說:“如果我們走開,會不會迷路呢?”
她根本不用想,一甩辮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們走了幾步,就開始奔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一個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叫柔桑。”她說。
“我叫小鷹。”他說。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經乾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裸露着。她告訴他,這些白色的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條,抹乾淨泥土放進口裡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着遠處的白楊樹林告訴他,白楊樹即使在冬天也是綠色的,也很少掉葉子。白楊樹長的不快,但它每長高一點,都會在身上留下一隻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楊樹林很遠,她奔跑起來,像蜻蜓一般快、輕盈,他覺得她好像在飛。他因爲手裡還擰着琴盒,所以跟不上,累得氣喘噓噓,最後停了下來,大聲呼喊:“柔桑!柔桑——”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小丘嶺之間起伏滑翔,看見明亮的霞光拖拽在小山坡上,並且慢慢變得柔和、瑰紅。一隻紅蜻蜓從他頭上飛過。
她聽見了他的呼喊,或許沒聽見。她沒有回頭,她一直在跑,彷彿在駕駛着紅蜻蜓飛翔,向白楊樹林飛翔。
他害怕迷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柔桑——柔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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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自語:“柔桑……”
她知道他想起來了。
他說:“不過我忘記了那天我有沒有到達白楊樹林。後來怎麼樣了?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看不見你,很害怕。”
“後來?”她的眼睛裡盈滿淚水,目光朦朦朧朧,“我們撿了很多樹葉準備帶回去做書籤。後來天黑了,我帶你回學校,你們的團長,還有學校的老師急壞了,到處找我們。”
他說:“後來我走遍全國,發現白楊樹的身上真是有很多眼睛。特別是北方的白楊樹,因爲樹身越長越大,那眼睛也是越來越大……我經常看着白楊樹的眼睛想,它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一定是的,如果你在看它的話。”她笑。
“我還發現,白楊樹在北方,一到秋天就開始發黃,然後掉葉,進入初冬,葉子就掉光了。但是它們在貴州,就不會,一直都是灰綠灰綠的,背面發白,風一吹,白的一面就翻過來……就算是冬天,它們也是滿樹綠葉。”
“你還喜歡看白楊樹的眼睛嗎?”她問。
“當然,我經常看。如果樹懂得人的想法,多好啊!我覺得白楊樹是懂的,我看着它的眼睛的時候,就覺得它懂,它懂人。”
那天晚上,柔桑因爲臺裡有緊急任務,來不及與王鷹告別,吃過晚飯就趕回雲貴市。
凱里演出結束後,李雪健一行要回北京,按照崔團長的意思,要王鷹也一起回去,但王鷹覺得自己走不動了。他不想走了,想留下來。
他想留在雲貴市,想再見到柔桑。
他想常常去看看白楊樹的眼睛……
他留了下來,就在貴州飯店工作。
之後,他並沒有去找柔桑。
在他的潛意識裡,人與人之間最美妙的接觸,並不是那些刻意的追求和理性的接近,而是不期然的相遇、自然的親近、以及心靈裡因這偶遇和自然親近所產生的純潔的快樂。
他沒有去找她,只是在自己的內心裡暗暗地期待着,在寂靜的白天聆聽着,在燈火迷離的夜晚張望着。他以爲,該出現的身影一定還會出現,該凌空而降的聲音一定會傳到他的耳中。
工作的間隙,他去到飯店的經理室,那裡有一個老式收音機,他可以聽一聽她主持的讀書節目。她的聲音很遠也很近,空曠清遠,如水又如雲,彷彿白雲飄過山巒、彷彿雨絲來自萬里清空……
酒吧裡有些時尚讀物,他在其中找到一本本地的雜誌《黃果樹》,在上面發現她的一首詩:
午時的花啊她那絲絲的血色她那溫潤的橙紅又一次地綻放忽遠忽近光滑的肩如寂夜ru紅的燈你那童貞如水的心是否被它照亮?
噢,讓我俯向你聆聽密林深處那神秘的喧響一隻,或兩隻小鹿已爲我們鋪展開月光的眠牀……
他不敢想,寫這詩的柔桑,在做什麼。這詩很美,猶如伊甸園的情景。但他不敢猜想,這詩是不是和性有關。以他對她的感覺,她應該是在一種朦朧的夢境或思緒裡寫下這首詩。詩就是夢,她寫的,就是她的夢吧?他喜歡詩中的那種神秘和純真,那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
他把這首詩改成歌詞,譜上曲,自己吹奏。
他很自信,她一定還會出現,他的音樂會將她帶來此地,她的聲音一定還會在他的耳畔響起,她小巧精緻的臉龐也會像一枚素潔的花瓣那樣,再次仰在他眼前。
心靈的夢想,大概是等不來的。
柔桑並不知道他在此,她或許聽到他的音樂了,她或許迷路了,她又去了什麼樣的遠方?
此後,王鷹一直沒有見過柔桑。難道,熙熙攘攘的人間猶如茫茫大海,他有他的航線而她也有她的航線,他們在各自的航線上永不會相遇?
終於,等到他下決心去找她的時候,聽說她已經請了創作假,去了南方。
王鷹站在貴州飯店最頂層的旋轉餐廳落地窗前,看城市的萬家燈火,猶如大峽谷裡的河流,星星點點,向東流淌。他的心和他的表情一樣,再次陷入宿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