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櫥窗裝潢師,那個男孩,他怔了一下,重新仔細地打量阿哈。他比一比她的身高,又拉過她的手來,測量她肢體的比例。
突然,他拉住她的手就往商場裡跑。
她再次被陌生的男孩拉着跑,這種感覺,彷彿這個城市的男孩子都是線繩,而她是他們手中的風箏。
商場經理是個長相一般,但皮膚乾淨的中年女性,穿着灰色的行政套裝,坐在大班臺的後面,大班椅高過了她的頭頂。
男孩及時地、輕輕在阿哈耳邊說:“她姓顏,你叫她顏經理。”
“嗯。”
他們一齊在顏經理對面的兩張椅子裡坐下。
半天,顏經理才擡起頭來,掃了他們一眼。她的目光是有威力的,它掃過來的時候,那男孩趕緊鬆開了緊拉住阿哈的手。
她打量阿哈的目光,輕飄空洞,似乎她很想不把這個女孩子放在眼裡,將她忽略過去,卻又無法忽略。她再次瞥阿哈一眼,又很快移開目光,彷彿阿哈也不過就是一具櫥窗裡的那種塑料軀殼。雖然是冬天,但南方卻如春天一般,越過她的肩頭,阿哈看到窗外一片陽光照在綠籬上,景色十分明媚。
“顏經理,這個女孩很適合做我們的櫥窗模特,而且她願意。”男孩子恭敬的對她說。他大概有些怕她,所以緊張得瘦瘦的胸部起伏着。
顏經理再次擡起頭來:“爲什麼想做櫥窗模特呢?”
她冷漠的目光望向阿哈,語氣苛刻嚴厲,語速很快:“爲什麼?你以爲這很容易嗎?你靜得下來嗎?耐得住嗎?你想要多少薪水?按天計還是按小時計?”
阿哈不習慣這樣的說話方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男孩看阿哈一眼,立刻替她回答:“她雖然沒有做過,但她熱愛這個工作,並且,她一定能夠吃苦耐勞的。至於薪水嘛,她肯定會尊重您的意思,怎麼付都可以。最好是按小時計吧,幹多少是多少,對商場,對她,都很公平。”
他說着,給阿哈遞個眼色。
阿哈本來想告訴她,第一是需要工作,第二這個工作很符合自己內心的願望:睜大了眼睛看每一個路過的人,尋找那對自己來說是最爲親切的一張臉孔。能夠首先滿足了自己的願望又能夠掙到錢,這是多美的事啊。
但阿哈沒說,因爲她感覺到顏經理關心的不是這個,她什麼都不關心。
並且,阿哈覺得,就是男孩子的那一通回答,纔是最恰當的。自己有很多東西還不懂呢,比如說,面對陌生的人、性格古怪的人,如何去溝通,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果然,男孩子真是太瞭解顏經理了,他才說完,她就點頭叫他去辦了。
男孩子帶阿哈去人事部,說明情況,那裡的負責人又打電話再次向顏經理請示並證實,然後纔拿出一份預先打印好的用工協議書來,和阿哈簽約,讓她在一些表格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信息。
事情很快辦完,人事部負責人又要求阿哈留下800元錢:“不是押金,也不是保證金,你別誤會,這是培訓費,因爲我們要對你進行培訓以後,你纔可以上崗。”
阿哈沒有那麼多錢,男孩子當即掏出一個精緻的錢夾,給她付了。
走出商場,阿哈對男孩子說:“謝謝你啊,我太需要這個工作了。等我掙了錢,立刻就還給你!”
“沒關係,我們就要做同事了,認識你我很高興。他們這其實就是變相收保證金,但政策不允許,他們就說是收培訓費。不管他了,總之你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比那些剛剛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們強多了,他們好難找工作的。”
“真的呀?那太謝謝www。qb5200。Com你了,是你幫了我。我的運氣真好啊,你看,我們倆初次見面,你就對我這麼實誠……”
“我們倆有緣分嘛,有眼緣!我一看見你就找到了感覺……”
“找到啥感覺?”
“這個……我叫何新,你叫我阿新就得了。你還沒吃飯吧,我請你,慶祝你找到了工作。”他說話還是很急切,因爲他唯恐她拒絕他的邀請。
阿哈聽話地點頭。
他帶她去了前面不遠的一家叫綠袖子的西餐廳。西餐廳裡光線很暗,在附近上班的白領中午聚集在這裡,在輕柔耐聽的古典音樂裡小口小口地吃東西,不時用雪白的餐巾按按脣角,竊竊低語。
“吃什麼?”選好座坐下後,他問她。
“我想吃辣椒,有一個多月沒吃了,真受不了。”
“不怕上火嗎?”
“不怕,我從小吃慣了的。”
“但來了南方就不一樣了,容易上火的。對了,怎麼稱呼你?”
“我姓金,叫金翎子。你可以叫我阿哈,這是我的本族名字。”
“你是什麼族?”
阿哈想一想:“那先告訴我你是什麼族?”
“我是滿足。你呢?”
“我是布依族。”
“啊,布衣族。布衣好啊,最最簡約最最樸素是大美。”
阿哈笑得噴飯:“你以爲就是布衣啊?布衣服啊?”
“瞧你開心的,你以爲滿足就是滿族啊?”他終於讓她也楞了一下。
阿哈喝了一口有點淡淡澀味的檸檬水,說:“阿新,本來我以爲你象玻璃一樣透明,看來我還是比你誠實。”
阿新很嚴肅地說:“才見面就覺得我透明?不對吧?我告訴你阿哈,你在這裡生活,就不要太老實,小心被人騙,人家專門騙你們這些漂亮又幼稚的北妹。”
“我來了這麼久,第一次有人和我說這麼多話。”
“你是哪裡人?”
“你猜猜。”
“嗯,”阿新假裝思考,“上海人?我看你象上海美女。”
“你如果想說我象上海寶貝,就太惡毒了。”
“那麼,是貴州人?”
“猜對了,獎勵一塊口香糖。”
“你來南方幹什麼了?打工嗎?”
“我……想找人。”
“找什麼人?”
“以後再告訴你吧。”
“對不起,我問得太多了。我只想看看我有沒有可以幫你的地方。”
“你真好心。”
“我喜歡,能爲你效勞是我的福分。”阿新小心又誠懇的說,“我去美術用品商店買東西,看見你在大街上吹泡泡玩兒,很可愛,我跟了你一段路呢。這個城市什麼都不缺,就缺自然和天真。這兩天不知爲什麼,我一直惦記着你。我想過,如果我們能夠再次見面,那就一定是有緣分的了,果然!”
“在這個城市裡,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見第二次面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唉,我上職校就來這城市,在這裡已經生活四年了。有些你不想見的人,可能天天都會見到,那是無可奈何。而有些人,你一直想見,卻不一定能夠見到,或者,見過一次,你發現那就是你想要找的人,但卻已經失之交臂,再也不會相遇了。”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卻想的這麼多。你跟了我很久嗎?爲什麼不叫住我認識一下呢?”
“當時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叫住你,我常常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只是事後才着急:天啊,她叫什麼名字?她是做什麼的?我還會再見到她嗎?”
看阿哈聽得有滋有味的樣子,他逗她:“當然,可能當時我也很擔心你會是芳村來的傻妞。”說完哈哈笑。
“芳村?什麼意思?”
“其實,你一出現在我們商場,我就覺得你不但不是芳村來的,你應該是天上來的了,貴州是在天上嗎?”
“差不多,是在高原上,離天真是不遠。”
“貴州,是遵義省的省會嗎?”
“你就知道遵義啊?學歷史的呵?”
“Sorry!”
阿哈想起和顏如卿初次相遇時,顏如卿是羞澀的,雖然他比阿新年長很多。在高原上,他每擡臉望她一次,都是羞澀又驚訝的神情。害羞的男人多麼迷人啊!害羞神情她非常熟悉,經常會在年青英俊的布依少年們的臉上看到。可他是藝術家啊,他那麼羞澀,說不上成句的話,偶爾吐出幾個短句,字字珠璣,對待她如同對珍貴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就是他的驚訝和羞澀,他對她的愛惜打動了她,到後來越來越令她對他滿懷愛戀,併發誓要加倍的報答他。
而城市孩子阿新,同樣爲美女激動。面對她,他表現出來的是持續不斷的喜悅和興奮,輕快的幽默,靈感永不會枯竭的聊天。也許這就是大都市文化薰陶的結果吧。不過,從感情上來說,但凡人第一次經歷的,和自己的成長有關的,觸及到自己內心的,就會留下深深的印痕,會永遠將心靈佔據。
她愉快地瞧着阿新白皙細膩尚未凸現男人硬朗線條的臉龐,用叉子蘸了一點點辣椒醬放在舌頭上有滋有味地品嚐,對他說:“哎,問你一個問題,這裡的男孩子都長得象你這樣嗎?”
“我什麼樣啊?”
“就是,象豆芽,象新鮮的……象女孩子,象……”
阿新做了個鬼臉,大叫起來:“天啦,這不是把我槍斃了嗎?可憐的我還沒有嚐到戀愛的滋味,就已經失去了被愛的權利。什麼豆芽、女孩子,還有新鮮的什麼,蔬菜還是水果?我還算男人嗎?”
他的表情誇張,叫聲又很響,阿哈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引來一些客人的張望。
他們從下午五點一直吃到九點。
晚上九點,西餐廳變成酒吧,鋼琴旁來了一個頭發新做了遊離子直如瀉瀑的女孩子,開始彈琴唱歌,模仿徐小鳳的聲腔很到位,阿哈想聽聽,阿新藉口她住的地方遠,一定要送她回去了。
阿新是嫌餐廳吵,想一路送阿哈,兩人走走,好繼續說話。但大街上更吵。市區雖然已經禁鳴喇叭,因爲車多,車流的震動在城市的心臟位置融匯成低沉緩慢的嗡嗡聲,聲音的洪流使整個城市震動,這震動象電流一般穿過人的身體,他們邁着富於彈性的年輕步子,雖是走在一起,說話卻要大聲對方纔能聽見,而且只能說些短句表達簡單的感受。到分別的路口,阿新不甘心,一定要將自己的手機留給阿哈,說晚上要打打電話看她是否安全之類,明天她上班,再帶回給他。
晚上,阿新打了電話來,他們又聊到接近零點,阿哈說她有事要做彼此才罷。
阿哈做完禱告,阿新再打來,兩人一直聊到凌晨四點,阿哈聽着手機睡着了,阿新“喂”了許久無應答,纔將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