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後,天空雖然還是陰陰的,但潮溼的氣息已經盪滌乾淨,空氣格外清新。城市的喧囂依然如潮,步行街、數碼城過往行人如鯽,熱騰騰的生活踊躍着,一如既往地繼續前進。
在天河雅筑,柔桑的客廳裡,因爲孩子正在他的活動小牀裡睡覺,而小牀又被王鷹推到客廳,柔桑關掉了所有的燈,音樂也擰到最弱,房間進入溫柔的夢境。不知是因爲簾幕低垂、光線昏昏,還是被孩子酣眠的氣息感染,或者,是自己也難覺察的惆悵情緒滋生,柔桑在沙發的角落裡用一手支着頭打盹。
王鷹抱着手臂在壁畫下走來走去。
他看看她半睡的樣子,突然覺得她有些柔弱。他用她聽得見的輕聲說:“你回房間去休息一下吧。”
她的手機正好發出水流一般的信息提示音,她打開看,告訴他:“小許發信息說他們就要到了。”
王鷹愈加顯得不安。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孩子醒來,他們預備着他要哭鬧,所以等待着,但他只是安靜地玩耍,過一會,翻身站在小牀裡,伸出胖呼呼的手,努力想去夠牀架子上五彩的風鈴。
柔桑忙拿溼毛巾給孩子擦臉,然後給他換掉汗溼的衣服。當她捧着孩子肉呼呼的身體時,孩子咧嘴叫:“媽呣——”
她親他一下:“叫爸爸,你看爸爸晃悠晃悠的,等你媽媽等得心急呢。寶寶叫爸爸爸爸就安心了。”
孩子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他笑,叫:“帕、帕——”
王鷹一把從柔桑手裡將孩子捉進自己懷裡。
柔桑說:“你瞧,孩子也知道他媽媽找到了,那麼開心。看你心神不定的樣子,我們要更高興纔是啊!”
柔桑去拿來那條布依族織錦披肩。她從王鷹手裡接過孩子,將披肩裹在他身上:“寶寶,這是你媽媽的披肩,媽媽看見它,就找到你了。”
王鷹又在客廳裡走來走去。
柔桑無聲地擡起頭看他。
他站住,輕聲對她說:“要不,我還是去酒吧,迴避一下吧?”
柔桑站起來:“爲什麼要回避?你怕她還在恨你?你怕你又將她嚇跑?”
他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可是,你和她,終究要面對。”
“我瞭解她的性格,她是布依族哦,她饒不了我的。”
“我猜想,”柔桑看了看孩子,“她應該和過去不一樣了。我雖然沒有做過母親,但我知道,女人如果有了孩子,孩子又那麼小,在她的心裡,可能孩子會是第一位的。所以,愛恨情仇,都可以相逢一笑。”
“可是……”
柔桑自己都有些奇怪,自己明明眷念着這個男人,爲何和他說話卻那麼冷靜。她知道,就是自己的理性,將要葬送自己的愛情。但是,她偏偏就是那麼理性,她口裡對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把他推到遠離她自己的那條軌道上,推去那個布依女孩的身邊。
她說:“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不一樣了,你是她孩子的父親,你們有了一個漂亮的孩子,這就是事實。還有,你這麼長時間最盼望的,不就是要找到她嗎?你來南方,不就是爲完成這個使命嗎?”
王鷹不說話。他默默地轉身走進兒童房,在自己那張單人牀的枕頭下,拿出當初布摩交給他的東西——一個紅色錦緞面的三角形小包,裡面裝有一些硬硬的顆粒。他把它放在鼻子下嗅,有一種接近麝香的奇異氣味,他在西雙版納的森林裡聞到過這種氣味。
房間裡響起《獻給愛麗絲》的音樂,是門鈴聲,孩子一聽到這音樂就拍小手。因爲他平時已經習慣這音樂一響起,柔桑就回到家中。
“他們來了!”柔桑奔過去開門。
客廳門打開,小許、阿哈、Jam出現在門口。
王鷹愣住了。阿哈穿一條素白的連衣裙,外披一件小許的警用襯衫,瘦而蒼白,下巴頜尖尖的,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像山裡的鹿。她的身體晃了一下才站住,猶豫着,似乎還沒有適應室內的光線。
“阿哈——”王鷹的聲音很輕,唯恐彈破了目光與目光之間的寂靜。他的鼻子發酸,心在痛。
阿哈不說話,望着他,他的面容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愰若隔世。這張面孔是不真實的,它既不像中國人也不像外國人,不像漢人也不象布依人,它像畫上的臉孔,像電影裡的、記憶裡的、夢裡的臉孔,她對他有着既深刻又虛渺的印象,它令她激動又痛苦,令她憤怒又虛弱。
孩子在沙發裡叫起來:“帕、帕——”
柔桑順手在門旁按開了室內所有的燈。瞬間,各色燈光燦爛輝煌,照亮了大廳裡的每個角落,如同白晝,而衆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大廳中那個小小的孩子身上,他披着的五彩的織錦閃閃發光。阿哈的眼睛裡出現光芒,她呼吸急促,胸脯起伏,臉漲紅:“他,他……”
她望柔桑,柔桑溫柔地點點頭。
“孩子……”
“嗯,”柔桑儘量平靜地說:“你的,王鷹的,你們的孩子!”
阿哈幾乎要呼喊起來。她在踏腳墊上蹬掉鞋子,衝向孩子,把他緊緊抱進懷裡。幾個人默默注視眼前的景象,只有Jam覺得房間裡燈光過於燦爛,誇張地做了一個手遮眼的動作。
他們都以爲孩子在阿哈的激烈擁抱裡會大哭起來,但孩子不僅沒哭,而且一直愣愣的看着阿哈連眼也不眨,彷彿在回憶、在將她辨認。
阿哈的手微微顫抖着,輕輕在孩子的臉上滑過,孩子還是眼睛睜大大的看着她。
她對他笑:“可娃……”
孩子伸出手去,在她胸前抓了一把她的頭髮在手裡緊緊攥着。
她給他唱歌:“月兒明,風兒靜,樹影兒照窗櫺。小寶寶要睡覺,閉上了眼睛……”
可兒咧嘴笑了。阿哈也笑了,但她滿臉淚水。
柔桑、小許和Jam一直緊張的望着他們。此時,柔桑給王鷹遞了個眼色,拉着小許和Jam,悄悄退出門外,並把門輕輕帶上。
廳裡就只剩下王鷹、阿哈和孩子。
孩子玩弄着阿哈的頭髮,王鷹輕輕走過來,掰開他的小手:“乖,你會把媽媽扯疼的。”
阿哈哭起來。
“你受苦了。”王鷹說着,輕輕解下孩子身上的披肩,裹住她單薄的雙肩。
她哭得更厲害了。
孩子看着她,突然也咧着嘴哭了起來。但這小孩子只是哭了兩聲就止住了,他仍然抓了她的頭髮在手裡玩着。
王鷹用紙巾去爲她擦淚水,剛擦完,她的淚水又嘩嘩流下來。
她說:“他長大了,長胖了,可他還記得我。”
“那當然,你是他的媽媽。”王鷹跪在她旁邊,說話十分小心。
“我把他弄丟了,他那會兒多小啊,我一直擔心沒有了我,他會被凍了,會餓了,會生病,會死掉。我急得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鷹捂住她的嘴:“快別胡說,他好好的,一直都好好的。”
“他長的真好。”
“是啊,他纔沒吃過苦,你看他長得胖胖的象頭小豬。事實上,他被丟在醫院的那天,柔桑立刻就去醫院把他抱回來了。只是我們沒有母ru喂他,他天天喝的是牛奶。如果找不到你,他就得管牛叫媽媽了。”
他想逗她笑,但她沒笑。
她好像想起來什麼:“柔桑?”
“柔桑,就是剛纔開門的那個,柔桑,是她從醫院裡抱他回來的。”
“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當然,你們見過的,慢慢你就會想起來了。是她一直在照顧孩子。”
“她一直照顧我的孩子?”
“我們沒給孩子取名字。因爲,我相信你會給孩子一個美好的名字,我們等着你回來。他叫可娃,對嗎?這是你給他取的名字嗎?”
“我家鄉的森林裡,有一種美麗的月亮花,開在太陽四季都照不到的懸崖上,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並且發出奇特的香味,整個森林裡都是它的香味。男人們都不會去摘這花,它只能被純潔的少女採摘,而且是要在秋天。秋天到來的時候,月亮花的花瓣幹了,收攏起來了,乾花瓣裡包着藍色的豆子,象小孩子的笑臉,在夜晚會發出藍色的光。布摩把這種水晶一般的豆子叫作可娃,古老的時候,它是奉獻給夜郎王的聖品,直到現在,它也是我們布依人吉祥的靈物。如果把它帶在身邊,不但去瘴消濁、神清氣爽、百病不生,還可以消災避禍。孩子是我的吉祥寶貝,是我的最愛,是我生命中的生命,所以我叫他可娃,他就是月亮花裡那藍色神奇的可娃。”
“可娃!我們的可娃!”王鷹去親孩子,卻被阿哈猛地推開了。
“阿哈——”
阿哈對王鷹努目圓睜。
“阿哈,我一直沒有機會,請求你的原諒……”
“我不會原諒你的。”
“可是阿哈,我……”
“你是第一個讓我分不清善與惡的人,在我把你當成天使的時候,我卻受到了魔鬼的侮辱!”
阿哈說着,抱着孩子站起來:“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再不要見到你!”
“你不能走,阿哈!難道你還想去流Lang嗎?難道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
“我吃了多少苦,都是爲我的孩子,我不抱怨,我怨的只是你!”
王鷹在她面前跪下,抱住她的腳。
“阿哈,親愛的阿哈,你坐下,我已經向你跪下了。我寧願我已經死去,如你所願,接受你的處罰,就死在南明河畔。可是我又活過來了,你沒有讓我死,你們布依的神靈也沒有讓我死,因爲你陷入了苦難,神靈要我將你找到,布摩要我找你,愛你,呵護你,而我,將用我此後的一生來向你贖罪!”
阿哈的眼睛裡滿含淚水:“你不要提布摩。你摧殘了他心目中的月亮花,我無顏再見他,再見我親愛的阿爸阿媽,無顏再回金竹大寨。你想想,布摩會原諒你嗎?我沒有打死你,布摩遲早也會找到你的!”
王鷹慢慢站起來:“布摩已經找到我了。我被環衛工人送進醫院的第三天,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布摩。他本來想處死我,我也準備接受他的任何處罰,安寧的死去,領受我應得的歸宿。但是他改變了主意。而且,他不允許我此後隨意處置自己,因爲,我的生命是屬於你的。而我,答應了他,爲什麼?因爲我愛你,一直默默的愛着你。你是高原上純潔的花朵,而人世間充滿了陰謀和罪惡。你的善良和純真如同山裡的泉水,你的歌聲震撼了我,你對音樂的理解和展示令我激動,你是我心裡的珍寶,我所能做的,就是一直默默的保護你。”
阿哈的聲音遲疑了:“我,我能夠相信你嗎?”
“我不想說自己有多麼偉大,我只想告訴你,我們最後在火宮殿的那個夜晚,我打了李遙而他用刀紮了我。爲什麼?因爲他一直對你圖謀不軌,在你的水杯裡放了藥。”
“他在我的水杯裡放藥?我喝了他放了藥的水?”
“你沒喝,是我喝了。我知道那水裡有藥,爲了證實,也爲了不讓你喝,我將那杯水喝了。”
阿哈慢慢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她對那隻杯底還有一些粉末的水杯印象深刻。
“這麼說,我誤會了,你並不是蓄意的?”
王鷹深深地呼吸:“阿哈,你等等,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王鷹衝進兒童房,拿了那紅錦緞的小包出來,掰開阿哈的手,放在她手心裡:“這,是布摩讓我帶給你的。”
阿哈全身微微顫抖:“是,是布摩的東西,你沒有撒謊。這裡面,就是月亮花裡的果實,驅邪除病的可娃。”
“啊,原來這就是可娃。”
阿哈坐下,對王鷹說:“你過來。”
王鷹離她近些,但不知道她會幹什麼。
“你要殺了我嗎?”
“如果我要殺了你,你怎麼樣?”
“你願意那麼做,我也聽你的。”他咬咬嘴脣。
她說:“再過來一點。好了,蹲下來,把你的頭放在我的腿上,側一下,讓我看看你頭上的傷——”
他順從地照做了。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扒開他捲曲的頭髮,尋找他太陽穴上的傷痕——長長的粉色的傷痕蜿蜒在他太陽穴接近髮際的地方,新鮮,有些透明,如同花朵的莖。她的手指遲疑着,輕輕按在這微微隆起的粉色的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