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柔桑“失蹤”的地方。
柔桑還循着她內地人的生活習慣,天色一暗就急着回家——在內地城市,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夜晚的街頭總讓她有置身曠野的感覺。本來,即使是最偏僻的地方,愛遊樂的人們照樣在黑夜裡找到自己的樂趣。而對於柔桑,這恐怕源於她靈魂深處的孤獨,家,是她包裹自己的一張棉被。
其實,一個孤獨的人,即使身在家中,裹在棉被之中,和置身曠野又有什麼兩樣?
所幸柔桑有詩,綿綿不絕的詩歌,綿綿不絕的詩性幻想和思考,讓她的靈魂在孤獨中上升和飛揚,家得以成爲她精神的家園,盛滿她濃濃的眷戀,是她的夢歇落的地方。如果是週末,她一連兩天就待在家裡,手機也不開,真是如她自己說的那樣,把外面的一切全忘記了。她迷戀家裡的一切,讀書、寫作、睡覺,或者一部接一部地看電影。讀書往往是在陽臺上,坐在藤編的圈手椅裡,同時享受經過樹枝過濾了的淡金色陽光。寫作的時候爲了讓自己更興奮,她會將一杯紅酒放在電腦旁,不時抿上一口。一個週末過去,週一她總帶着重返現實時的恍惚回到辦公室。
她將嬰兒抱回家後,又給婦嬰用品專賣店打電話,定購包括嬰兒牀、衣服、尿不溼、進口奶粉、麪糊等等所有孩子需要的用品,要求送貨上門服務。
她的客廳很大,足足有四十平方。整個室內的風格是寫意的,強調的是精神氛圍而沒有多少世俗生活氣息。電器不多,牆上掛了些畫,每個角落都有不同的花草,有精心配搭的乾花,也有鮮花。透着柔光的落地窗簾是古典歐洲宮廷風格的,門簾是貴州彩色蠟染,此外還有一面牆上全是貴州蠟染畫和壁掛。所有畫和壁掛,都有射燈悄悄、若有若無地照亮。燈光裡,時間被巧妙擋開,只有藝術,和藝術呈現出來的夢幻與遐想。
臨近臥房及陽臺的小影院區域時尚舒適,茶几上擺滿各種好吃又漂亮的水果,各種用具精緻高貴。
不到一個小時,門鈴聲響,專賣店已經將她要的東西配齊送來了。她用遙控開門器開了大堂門,兩個戴大圍裙的送貨員很快將幾箱東西搬到了家門口,其中最大的一箱是嬰兒牀。他們拆開箱三兩下把小牀拼裝好,她付了帳,又給他們小費,他們謝過她,送給她一個特意帶給嬰兒的毛公仔。
小牀很漂亮,象個小小的宮殿,又象一艘輪船。嬰兒很乖,她將他放進去後,輕搖小牀,他一會兒就睡着了。然後,她換上寬鬆的棉布裙子,將一直空着的兒童房佈置好,把小牀推進去,在牀頂上掛了個風鈴,這個房間,就算是有了小主人了。
忙碌一陣,她滿頭大汗,頭髮貼在臉上、脖子裡很不舒服。她將它們挽在頭上用一個綠色的夾子夾住。擡臂仰面之間,彷彿已經是個能幹的母親。
之後她又清潔客廳的地板,整理沙發,直到恢復原先那纖塵不染的樣貌,以及每件物品考究的擺放所產生的從各個角度、方向的視覺效果。她喘口氣,在果籃裡抓了個紅富士蘋果啃着,給王鷹打電話。
王鷹已經找到工作,白天去一家民辦的音樂學校教薩克斯管演奏,晚上就在藍調酒吧駐場。藍調的老闆倪小姐早年是星海音樂學院學聲樂的,後來嗓子壞了,老大嫁作商人婦,開了這家酒吧。她對酒吧裡的藝人不錯,就是不允許串場。王鷹也不想串場,他不想太累,半個白天半個夜晚的工作,足夠了。他暫時沒有找到滿意的住處,就住在酒店裡。雖然每天一半的收入都付給了酒店,但他實在是一個熱愛住酒店的人。酒店和家的不同,在於一個簡單一個複雜,一個無須牽掛自由自在一個牽牽掛掛。在他的流Lang生涯裡,只要經濟條件許可,他就一直在酒店裡住下去。
不到半個小時,王鷹就趕來了。
他是一個準時、快捷的人,柔桑很喜歡他這樣的作風。她認爲一個人,特別是男人,如果不守時、拖沓,那麼他不是沒有誠信就是生活頹廢意志薄弱。男人要立足當今社會,這兩個缺點都是致命的。
他雖然是第一次到她家,卻很容易就找到了。
進門後柔桑遞給他一雙柔軟的白拖鞋:“是不是男人天生都有偵探才能,你這麼容易就找來了?”
“主要是你交代得很明確。再說,我到過許多地方,每個城市都差不多,每個住宅區只要是同年代開發的佈局也差不多,很容易找。”
她引他到沙發前坐下:“你頭髮凌亂,臉孔也灰灰的,怎麼啦?”
“我擔心打的塞車,心急就坐摩托車來了。”
“搭摩托車太危險,那些摩托佬都是亡命徒,有的甚至就是飛車黨,你以後一定不能再搭!”
他“嘿嘿”一笑,說:“你知道嗎?我和他講好價後,要他讓我駕車,他坐我後面。我駕車很安全的,絕不搶道。”
“有這樣的事?他居然同意讓你駕車?”
“我給的車費可觀嘛。”
她遞給他一杯水,帶他去兒童房。三房一廳的大套間,就她一人住,顯得十分空曠。
兒童房裡,嬰兒已經醒來,含着奶嘴躺在有圍欄和蓬頂的小牀裡,望着他上空的風鈴,十分專注的聽風鈴陣陣流水般的聲音,胖呼呼蓮藕一般粉嫩的四肢不時動彈着。
她十分感嘆:“瞧,他長得多漂亮啊,眉毛就像當年的周恩來總理!”
他不出聲地望着嬰兒,嬰兒的目光也直直的看着他。
柔桑笑:“瞧,他不理我,就看你呢,他好像認識你。”
他伸手碰碰嬰兒的鼻子,小傢伙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不放,還想將他的手指放進嘴裡。
“喲荷,力氣大呢!”他小心地掰開嬰兒的手,將毛巾被的一角塞進去代替自己的手指頭,才得脫身,和柔桑回到客廳坐下。
“是誰扔掉了自己的孩子?”他很近地望着手裡的水杯自言自語般。
“是那貴州女孩乾的,那個小文,或者是小英,或者是小花。”
“你確定?她把他扔在門診大廳裡?”
她不回答,去房間裡拿來了那件織錦披肩:“瞧,咱們家鄉的!”
他的臉孔變得蒼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從她手裡拖過披肩,愣愣地緊緊攥着,最後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她無聲地坐到他旁邊,把手輕輕放在他肩上:“你怎麼啦?”
許久,他擡起頭來,眼裡有淚光:“這是她的東西!”
“誰?你認識她嗎?”
“是她的,是阿哈的東西。”
柔桑想起來了:“是,你說過的,一個布依族女孩?”
今天他凌晨才入睡,接到她電話連水也來不及喝就出酒店找摩托車,再加上意外的激動,他嗓音喑啞:“柔桑,我過去有些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這個布依族女孩,我一直在找她。”
“啊,那我真是去遲了一步。醫生告訴我她就在我去之前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離開的。”
“還有,”他吞下一大口水,“這個孩子,可能是我的孩子。”
“是嗎?”她站起來走到客廳中央,背對着他。不知爲什麼,他的話讓她感到震動和尷尬,感到很不自在。或許,他說出了一個她不想知道、不希望瞭解的事實,她一直以爲他和自己一樣,感情上有無數的夢想實際上一片空白——她一直希望是這樣,如此纔有完美愛情的神話。
同時,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虛弱——現實之中,神話如同泡沫,多麼容易被粉碎!
許久,她轉過身,掩飾着自己的尷尬,說話的聲音裡有輕微顫抖:“可能?就是說,有可能但是不確定?”
他沉默一會,堅定地說:“我瞭解她,這一定是我的孩子!”
她深深地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其實,就這個事件本身來說,他表明的是他的態度,態度一旦表明,孩子是不是他的孩子,已經次要了。
但人常常就是這樣,只能讓一些東西含含糊糊地存在着,讓已經發生的事情延宕着,沒有勇氣面對真實,難以理性地抽身而去。她雖然是平靜下來了,但看起來和他一樣的臉色蒼白。
她習慣在遭遇挫折時——它們往往是人所難以知曉的,只在她的內心產生和泯滅——將內心暗藏的矛盾痛苦轉變爲一種淡淡的憂傷,變爲一粒粒飽滿剔透的葡萄,和所有美麗的事物與感受,以及生生不滅的夢想,一道醞釀,蒸餾,最後成爲美酒,成爲她的詩歌。
她身姿優美地移動着小小的步子,坐回他身邊,沉默着。
男人的痛和女人的痛又是如此的不同,王鷹沉入痛苦太深了。一般人痛了就要哭,哭泣可以減輕痛楚。他是那種痛到極點也不會以哭泣和流淚來釋放自己的男人,只會更加的沉默。
男人被壓在痛苦的大山下,往往要靠女人纖細的手指幫他解脫,她要幫他。她輕輕抓住他的手安慰他:“這個很容易得到答案的,用你的一根頭髮就可以鑑定了……”
“不,不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只是沒想到她扔下自己的孩子走了。”
“我也想不到她會這樣做,也許她有很大的難處。這個民族的性格是很特殊的,他們視生命爲神聖,這不象是她的所爲。”
“如果是這樣,她的處境就十分讓人擔心。”
“阿哈……”王鷹望着阿哈的織錦披肩自言自語。
“不管怎麼說,孩子被我們揀到了,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你如果想進一步確定這是不是你的孩子,真的可以鑑定一下。”
王鷹不語。
許久,他緩慢的說:“我想,還是不要鑑定算了……首先,我百分之百肯定這是阿哈的孩子,這就夠了,我要找到她,也要照顧好她的孩子。”
她再次站起身,走到前方牆面的一幅畫前,仰起頭,可她並沒有看見那畫。她在一瞬間已經知道了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如果愛眼前這個男人,將要包容什麼……撇開狹隘的、個人的感情,她必須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