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回過身來,抱緊雙臂,聲音清晰、溫柔而又堅定地告訴他:“我原來沒有想到有這麼多巧合。如果這真是你的孩子,那麼我爲你慶幸,也爲孩子慶幸!就算不是你的孩子,我都會收養這個孩子的,我去醫院的時候就有了心理準備,一定要盡我自己的能力幫助這個家鄉的女孩子。”
“柔桑,你真是個好人!”
她調皮地笑:“我不是一般的好人!”
他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說,她聽到兒童房裡有聲音,迅速衝了過去。那其實是愉快的嬰兒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
柔桑看了嬰兒回來,王鷹望着她說:“我們都沒養過孩子,這小傢伙令人神經緊張。”
柔桑笑:“不怕,回憶一下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就怎麼對付他吧。”
“可我對5歲以前的事情沒有記憶啊,難道你有嗎?”
“我有這個!”她把一本《育嬰大全》舉到他眼前。
“可靠嗎?過去的人用剪刀漿糊,現在的人用掃描儀和電腦,一個星期編一本書很輕鬆啊。”
“這你也知道?”
“我愛讀書嘛,就什麼都知道一點。”
“人家說功夫在詩外,你讀書,心得在書外。”
“別諷刺,其實是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的。”
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衝好了速溶咖啡,遞給他。
他將咖啡放到鼻前深深地吸着它的香味,學着東北口音:“謝謝啊!”。
她也學:“緣份啊!”
“這呼一年拐一年……”
她不笑了,打斷他:“我剛纔仔細看了看,這孩子真是挺象你的,尤其是鼻子,一看就是你的品牌。”
“我一個生活粗糙的大男人,突然有了一個那麼小的孩子……”
“孩子太小,你是應付不了。不過別擔心,孩子就由我來照顧吧,我小時候在家幫助我媽媽照顧弟弟,有經驗。”
“你白天要上班。這樣吧,我把白天的工作辭掉,就照顧他。”
“這樣也好。但是你恐怕得住到我這裡來,酒店肯定不能住了。”
“這……我怕影響你。畢竟,你還是單身。”
“你不也是單身嗎?”她說完這話,臉紅了一下,藉故起身去做別的事,口裡接着又說:“我們不要顧忌那麼多吧,孩子只能在家裡,需要照顧,不可能把他放在酒店裡。”
“看來只好這樣了。你的家真漂亮。你把房子佈置得這麼好,不怕被我們搞得亂七八糟嗎?”
他打量着她的客廳。這會兒,他才發現她的房子是淺紫和淺黃色調的,非常的和諧,令他大爲欣賞:“詩人的居所就是與衆不同,處處是詩。聽說你在雲貴的時候,把自己房間的牆壁上也寫滿了詩?”
“你知道那麼多?”
“我聽過你主持的讀書節目和聊天節目,有一次聊天的嘉賓正好和你熟悉,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聽衆朋友。”
“哦,我忘了有這事了。不過,我不但會在牆壁上寫詩,還會在衣服上寫詩,這個秘密沒有人告訴你吧?”
“你還有多少秘密,一併告訴我得了。”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她一時興起,拿來一條白色真絲圍巾給他:“瞧,我有一次就把詩歌寫在這圍巾上了。”
撫摸這種音樂你的頭髮在我手中發出純潔的聲音如同秋天的稻草——那甜蜜的黃金……
……撫摸這種音樂我手指如流那五月裡的鐘情漸漸復甦這種音樂這另一個你更爲溫柔、純淨永遠地深入我的內心“這首詩我很熟悉,發表在國外的一個詩歌雜誌上,我在一家酒吧裡看到過那雜誌,精裝的,刊名忘記了。”
她微微笑。事實上,這首詩是去年五月她離開雲貴前最後一次去貴州飯店頂層旋轉酒吧聽他的演奏之後寫的。
他繼續說:“記得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我一直猜想,柔桑有一段美好的感情經歷。我猜對了嗎?”
她輕言細語:“詩的表達,可以有所指也可以虛擬,情感的真實常常只存在於瞬間,這是詩中的事實和現實事實的區別。所以,寫詩的人在詩中情感更爲坦蕩、明晰,同時也可能……”
“可能只是一時感觸和衝動?”
“這……”她有些難爲情,生怕他以爲自己既在暗示,又在遮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後悔拿出這條絲巾。
“但這首詩真的很美,不知誰有幸是這個‘你’。”
“詩中的‘你’,不是誰,是音樂而已。音樂由意象變爲形象,一個令寫詩者鍾情的形象。”她巧妙地辯解。
他看出她的躲閃和迴避,不再追問。他過去一直喜歡這首詩,現在又喜歡她將它寫在絲巾上,喜歡她褚遂良體的書法。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說:“既然不是寫給誰的,我想要你送給我。”
“送給你?”
“送給我——這絲巾。好嗎?”
“好,當然……”
她暗想,只好這樣了。或許,美好的經歷從現在開始。
他看她又走神了,她大概是常常走神的。
他等了片刻,她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別老喝白水,我該給你弄點別的。”
“好啊。我說,這麼漂亮的房子,你留着那麼多牆面,該不會是準備興起之時在上面揮毫吧?”
她起身,給他拿來香濃的咖啡:“一個人在這樣的房子裡住久了,沒有一點現實感,讓我經常忘記外面的事情。”
“那好啊,你是詩人,就生活在你的詩意裡好了,這是大家的夢想啊,我們就是爲此奮鬥的嘛。”
“我過去是這樣想的,現在卻覺得除了生活在自己的詩意裡,還應該有所行動,把這詩意變爲理想,大家的共同的理想——即使無法推及整個社會,哪怕是在一個和睦的社區裡實現,也是好的,也可以促進社會的不斷改變……”
他真誠地說:“你的理想令我肅然起敬。”
“眼下最緊要的事情是照顧孩子,”她笑着發出命令:“你馬上搬過來!”
“好的。除了樂器,我的行李不會超過兩公斤。”
王鷹的生活規律完全改變了。
過去他一直是工作到凌晨酒吧打烊了纔回住處,然後幾乎整個白天都在睡覺。所以,他從來不知道早晨是什麼樣的。現在,他每天上午去愛樂藝術中心給學員教薩克斯風演奏,中午回來給孩子餵奶、洗澡,小睡半個小時後,開始作曲或做吹奏練習。他練習的,或是每晚要演出的曲目,或者就是一些即興的吹奏。吹奏練習對於他,同時又象是呼吸的需要,就好像抽菸的人隨時要抽菸一樣——爲了孩子和柔桑,他已經將在漫長夜晚工作養成的抽菸習慣改掉,戒菸了。
只要不是週末,白天人們去上班後小區幽雅寂靜,靜得可以聽見紫荊花飄落的聲音。陽臺正對着一個大花園,他在陽臺上吹奏,嬰兒的搖籃就在旁邊。薩克斯風的聲音如同遠方的潮水,清晰又溫柔。這個外表冷漠內裡柔情似水的孤獨男人,他孤獨的靈魂常常在音樂裡漂浮,似乎懷揣着柔弱又執着的願望——希望音樂給他喚回什麼。音樂喚回的,應該是一個同樣孤獨又傲慢的靈魂,與他的靈魂,鷹之魂共舞。
他看一眼孩子,孩子紅蘋果一般的膚色,精緻的鼻子和小巧上翹的下巴,分明是阿哈的版本。他的心感到一陣痛楚。如果阿哈就在這個城市裡,希望她能夠聽到他的音樂的呼聲……
孩子在單純的聲音裡睡着了。他給薩克斯管塞上消音器,音樂如同靈魂的呼吸,給時光呈上另一種生命的氣息。天空敞開,空氣透明,陽光如水,一片寂靜。樹蔭裡的光線是淺金色的,白晝彷彿停止了它的運行。音樂消歇的片刻,似乎可以看見草地上草絲整齊穩定地生長、抽長。他聽着自己的音樂去到更高的天空,或是鑽入草叢,和昆蟲的小爪子一起摸索……這午後的時光,他甚至感覺嬰兒和自己也已經失蹤,消失在透明的光線之中……
到了黃昏,他開始惦念柔桑,一邊做晚飯,一邊頻頻看時間。偶爾看一下晚報,關於城市年輕漂亮的女子有太多令人不安的消息,她們不是在路途上被打劫就是被不良男人猥褻。而柔桑,又是那麼個一邊走路一邊想着飛翔的人,沒有半點防備之心,令他不安。
很快,暮色被城市的燈火摻雜成暖暖的黃色,如同新鮮的奶油。家裡盪漾起優美輕柔的音樂,他和精緻漂亮的晚餐,以及旁邊嬰兒車裡漂亮的男孩一起,等她。白晝的忙碌和喧囂在傍晚時分沉澱下來,某一瞬間所有的街燈悄然點亮,和即將湮滅的白晝光芒銜接,把窗玻璃映得光彩斑斕。在嬰兒望着窗玻璃出神的時候,她邁着輕捷的步子走出高樓電梯,帶着城市沉澱了的白日氣息回來了。
彷彿怕驚醒嬰兒眼睛裡那薄弱的光影,他和她微笑着輕聲說話。
“你今天回來遲了十多分鐘,我已經在胡思亂想了。”
“想些啥?”
“昨天有個女孩子被人搶包,還有……”
“其實啊,我告訴你,如果你對這城市熟悉了,瞭解了它方方面面的規律,遵守它的所有秩序,進入它的良性循環軌道,你就十分安全。”
“那女孩子……”
她打斷他:“我在報上看到消息就聯想到我們單位的一個女孩子,不久前被打劫了,損失不小。她每次買了漂亮衣服就迫不及待穿上身,時尚又搶眼;一雙高跟鞋,鞋跟高的站不穩;手袋也是最最時髦流行的,不是金色就是桃紅色,一邊溜達還一邊打手機,披金掛銀一看就是有錢燒的主兒,不被歹徒盯上纔怪!”
“主要還是城市流動人口太多,所以有許多不安全因素嘛。女孩子又是弱者,走出去就讓人擔心。”
她心裡暗想,一個會牽掛女人的男人,是會給女人帶來幸福的。真實的他和他冷漠的外表差距很大啊!
他幫她放好手袋又輕輕拉開餐椅,她輕盈入座,他給她盛上大半碗湯……他們在音樂裡共進晚餐。
她的腦子裡還有城市交通高峰喧響的餘波,可口的湯喝下去有紅酒的效果,胃裡溫暖又舒服。她感覺自己和他,和那小小的孩子,和房間裡的一切,一起在優美的音樂的波Lang裡搖晃起伏……
她是一下班就往家趕的。
過去家的概念,其實還只是她精神的蝸居,是她的一個自我泛化的環境。現在,這個家裡有孩子,有男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形成了一個金三角,家開始有了它豐富的內容和作息規律,有一個和諧又豐滿的氛圍。
每次她回到家,王鷹已經做好了精緻的晚餐在等她。他原來那麼會做菜,他做的菜既漂亮又開胃,並且讓人相信吃了它們你會變得更加美麗。所以,她放棄了下午吃零食的習慣,把胃口留回家——家庭晚餐對人竟然有如此大的影響,會改變他們的生物習性和欲求。
她不象房東,也不象朋友,而是真的象個年輕優雅的妻子。而他也不象房客、寄居者,倒象個具有貴族氣質的男主人。
她非常愛惜這晚餐時光。
(許多許多年後,當她去到異國他鄉,在某個淡藍色的黃昏,和她英俊可愛的丹麥愛人沃森,細心整理他們家花園裡的玫瑰,她突然想起這晚餐時光,王鷹溫暖的微笑和結實雙臂的每一個輕舒的動作……那一瞬間她被玫瑰的刺紮了手指,同時一滴發涼的淚水也滴在手上。她的生命,什麼時候開始,從那五彩斑斕的傍晚燈火、從他細緻無言的關懷、從嬰兒的眼神裡、從水晶一般柔和的音樂中流失,她的靈魂,從那迷離又透明的晚餐時光裡逃亡……)晚餐的時間並不長,因爲她回來的時間差不多也就是他出發的時間。和一個內心裡彼此欣賞、認同但沒有法律關係也沒有性關係的男人一起,在家庭的燈火、音樂裡消融,她不知道這樣的時光能夠綿延多久。
他和她一樣,同樣是厭惡世俗生活又渴望世俗生活,註定要從庸常生活裡逃跑,天黑時又會轉回身留戀那三兩個窗戶後家的燈火。他們知道自己的脆弱,所以,當世俗生活就在他們之間,他們要儘量地將把持得詩意、完善。他們彼此都有一種感受,就是兩人關係越密切距離越近,便越來越多地發現對方的美,也越來越多地煥發出彼此的柔情——此時,尚與性無關——他們暫時還不知道這其實是兩性關係美滿的源泉,而不似衆多男女,兩人離得越近心卻離得越遠,甚至當兩人親密無間時人性的負面就一再露臉。
吃過飯,他逗逗孩子,拍拍她的肩然後去上班。
每次當他輕拍她肩的時候,她都對他笑笑表示告別,同時會不由自主地將眼睛輕輕閉上——如果他是她的丈夫,那麼他離家之前會將她輕輕擁抱,並親吻她的額頭和眼睛。她一直在期盼着,她又隱藏着自己的期盼。
他擰着那昂貴的黑色樂器箱子大步走了,待他進了電梯她才關上房門。心裡總有些失落。
她象個真正的主婦那樣,接着做廚房的清潔工作,給孩子洗澡換衣服。在家務方面,她和他一直配合默契,一樣地苛求潔淨,苛求聲音和色彩,苛求所有的細節。
這樣努力之下的生活的確是完美的,給人帶來一種甜美和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