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鷹向夜更高的高處走去。
月白風清的夜裡四處傳來清晰又飄浮的朗誦聲,先是一個厚實的女聲如同歌唱一般起誦,不久衆女聲加入,形成多個聲部的集體詠唱,她們的聲音忽而舒緩,忽而急速、密集,彷彿來自月光山野——說起古老的年代,講起開天闢地的時候;那時,造了十二層天,那時,造了十二層霧。天上有萬樣,天上有萬物。你可曾知道?你可曾聽說?不知道啊,還沒聽人說過。我們就象大雁,展開我們的翅膀。我們就象老鷹,把腳縮在翅膀下,飛上十二層天,騰上十二層霧。去看看那一層層的天,去望望那一層層的霧。
我們飛上一層天,天上罩着霧。霧罩變成白雲一朵朵,霧罩變成星雲一片片。它遮住了我們的眼睛,它擋住了我們的路。分不清哪是東方,辨不明哪是西方。看不見我們寨上的屋脊,望不見我們田裡的稻Lang。
我們飛上二層天,天上飛白雲,東一朵,西一朵,東一朵是天上的棉桃,西一朵是天上的棉花。可惜啊,客人,可惜啊朋友,天上的棉籽不能種,天上的棉花紡不成。
我們乘風往上飛,我們穿雲往上飄,上天來到第三層。啊,三層天,天上的鴨子擠成堆,天上的天鵝攏成羣。鴨子咿呀咿呀地叫着,在天邊吃田螺,天鵝咿喲咿喲地叫着,在雲中唱着歌。
上天來到第四層,啊,四層天:我們碰見彩虹在造雨、碰見彩虹在天腳打井。造出雨來灑滿天,造出雨來灑滿壩。灑給人間打秧田,灑給人間種莊稼。勤快的人啊,糧進家,勤快的人啊,谷滿倉。
上到五層天,來到天帝的大門。左邊的門扇雕着風,右邊的門扇雕着龍。還雕着朵朵菊花,還雕着朵朵桃花。有天兵把門,有天將阻攔。誰靠近他們用鐵鞭抽,哪個推門用大刀砍。我們轉身走,客人!我們迴轉身,朋友!
我們上到六層天,來到“達哈”(銀河)上。“達哈”地方出好米,“達哈”地方出好糧。仙女賣米擺成幾條街,仙女賣米擺了幾十行。好米出在這銀河上,好糧長在這“達哈”。我們到銀河上來安家吧,客人,我們到這“達哈”地方紮寨吧,朋友!
我們上天來到第七層,七姊妹在織綾羅。穿梭象射箭,織布象閃電。那織布機聲咔咔響,好像彈月琴,那穿梭的聲音呀,好像仙女在歌唱。花布曬滿三十九條街,花綢晾滿九十八條街。花色染得勝似二月花,花朵織得耀眼人迷路。我們向他們要一段布,我們向她們討一段綢,拿回家去作樣子,討回人間學技術。
我們上到八層天,天上有八十九口塘,有的囤水,有的裝雨。清明時節往下灑,穀雨時節往下倒。灑下來潤地皮,倒下來灌田水。爲什麼青菜葉子漸漸大,爲什麼秧苗葉子漸漸綠,爲什麼桃花二月開,爲什麼李花二月白?是天上紛紛把雨灑,是天上嘩嘩把雨下。
我們來到九層天,九層天上有對化香樹,九層天上有對馬桑樹。黑烏鴉在樹上呱呱叫,黑烏鴉在樹上叫喳喳。它是天上的鳥,它是神仙的鳥。百樣瘟神它認識,千種瘟疫它知道。瘟神來了它就呱呱叫,瘟疫發生它就叫喳喳。給我們來報信,給人間來報信。
上到十層天,見到天上老雷公。我們去向雷公講理,我們去向雷公說情;你造的雨點小啊,你造的雨水少。莊稼葉子枯,糧食長空殼。請你及時來造雨,請你及時來造水。
上到十一層天,我們走到月亮邊。月亮花朵朵藍瑩瑩,可娃閃亮象星星。碰見“都卡”(天狗)吃月亮,天光突然不分明。我們去打都卡,讓月亮出來照山川,讓月亮出來照夜晚。照着老人走夜路,照着姑娘去紡紗。
上到十二層天,太陽比火燙。不能走近太陽,不能靠攏太陽。脫掉衣服汗水淌,穿上汗水打溼透衣裳。難怪天下旯旮都照亮,難怪個個溝溝都照到。
他在四野行走着,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跨過多少條小溪流。在速度均勻的漫步裡,在神秘的女性衆生的朗誦聲裡,他曾經小睡片刻,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跟隨布摩去到阿哈湖邊,布摩一手放在他的肩上,一手放在孩子的頭上,禱告:“七月湖水漲,十月湖水清……”
他想說什麼,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孩子!”他心裡一緊張,驚醒過來。
超度亡靈的詠唱已經消歇,他坐到路邊的石頭上。低下頭,看見可娃兩隻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着,四處張望。
“可娃,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媽媽。”可娃說,凝神於遠方。
“對了,這裡是你媽媽的家,是夜郎祖先的家。你剛纔,聽見夜郎人的歌聲了嗎?”
可娃含着手指頭:“媽媽,帕帕。”
月亮變小了,在高空裡,遙遠,安靜。天邊的雲朵如同潔白的島嶼,一動不動。可是當他一會兒擡起頭來的時候,看那島嶼,已經移動到森林的頭上,如同張開雙翅的巨鳥。他將孩子舉起來:“看,月亮,天上的月亮。你指它嗎?它會來扭你的小耳朵!”
可娃興奮學舌:“月亮,月亮,月亮。”
一陣夜風吹過,頌歌再次迴響。開始是渾厚的男聲,接着是衆男聲加入形成多聲部——說起古老的年代,講起開天闢地的時候;那時,造了十二層天,那時,造了十二層海。下海要走十二天,下水要走二十天。準備好乾糧,積蓄好力量。要準備麻鞋十二對,要準備花鞋十二雙。下水去看看,下海去望望。
下到一層海,一層海水淺。淺水海是蝦子管的地方,淺水海是蝦子住的地方。海水淺呀沒有米,淺水海呀沒有糧。蝦子去啃草根,蝦子去吞爛泥。還是我們家鄉好,還是我們的地方熱鬧。
下到二層海,二層海是石蚌住的地方,二層水是石蚌待的地方。這裡多麼小,這裡多淒涼……
到了這裡,女聲開始逐漸加入。
循着人聲的方向,王鷹抱着孩子向大寨更高的高處——村東口的百年老槐樹走去。那裡有巨大的夜郎古寺,青磚黑瓦,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分守在古寺兩邊。
他慢慢走過去,看見寺門大開,寺內寺外站滿了布依族的男女老少。在他們中間,是布摩,躺在黑色巨大的棺木中,一枝蠟燭把他的臉照亮。布摩的模樣和王鷹記憶裡的不太一樣。這張安睡的臉龐似乎更爲新鮮、生動,除了鬍鬚皆白以外,比王鷹過去所見的布摩潔淨、明朗。
他站到一個廢棄的石磨上,剛好藏身在老槐樹的陰影裡,不會打擾布摩和他身邊的百姓。
下到三層海,碰見鯉魚在水頭。沒有哪樣愁,沒有哪樣苦。看鯉魚在海中游得多歡快。瞧鯉魚在水中玩得多自在。爲什麼人不能象魚游水中,爲什麼人不能象海中的魚?
下到四層海,來到海螺家。海螺住的房子美,海螺住的房子牢。哪裡好住它把房子搬去住,哪裡好在它把房子搬去在。我們修房子,要修象海螺的房。不怕洪水衝,不怕強盜扒。就象海螺在海中那樣穩,就象海螺在海中那樣牢。
下到五層海,聽見龍王的女兒在歌唱。歌聲象琴聲一樣動聽。那歌聲象蜜糖一樣甜。可恨惡龍把門不準進,可恨惡龍把門不準聽。我們去說情,我們去求情,讓我們聽龍王女兒的歌,讓我們和龍王女兒對歌。
下到六層海,碰見龍王騎着海馬出龍宮。紅鬍子的龍前面走,黑鬍子的龍後面跟。海馬走象風,海馬跑如風。紅鬍子龍在海中辦案,黑鬍子龍在海中審案。不準哪裡把水弄渾,不準哪裡把水弄髒。老實的龍它就留,枉道的龍它就殺。
下到七層海,到了犀牛住的地方。犀牛不會拉犁,犀牛不會耕地。在石柱上磨着角,在巖柱上磨着角。角兒尖尖磨得象釘子,角兒尖尖磨得象把刀。哪個惹它怒,它就用角來挑。哪個惹它氣,它就用角來拗。
下到八層海,水鴨住在水中間,水鵝住在海中央。水鴨的住處多美好,水鵝的住處多寬敞。哪裡好住它就住,哪裡不好它就逃。逃到新地方,逃到更遠的地方。
下到九層海,碰見龍王在造井……
他在半明半暗的燭光裡尋找阿哈。阿哈和她的母親伶俐、父親金定以及她的弟弟邦,就在齊聲誦告的人羣中。但他看不出來哪張臉孔是他們的臉孔,所有男人和女人的臉孔都彷彿就是一張臉孔,低迷着,掩藏在青色的頭巾下面……所有布依的男女們,猶如回到了他們夜郎先祖永恆的夢境……
下到十層海,碰見龍王女兒,搬出花被與花綢。拿花被來曬,拿花綢來晾。龍王女兒繡的朵朵花,象春天的花一樣美。龍王女兒繡的朵朵花,象春天的花一樣多。
下到十一層海,海底有三十八條路……
王鷹想在衆人的聲音裡分辨出阿哈的聲音,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的聲音既近又遙遠,如同河流,在夜的低處流淌、迴響。他再次低下頭,看懷裡的孩子,孩子一動不動地望着遠處的那枝燭光,小小的臉龐籠罩着巨大的寧靜,令他吃驚。他的一條手臂麻木了,但唯恐驚動孩子,仍然堅持着。
一滴淚水從王鷹的鼻溝滑落,冰涼地掉在他自己的手上。他擡起頭來,看高空裡澄澈如鏡的月亮。他用自己的方式告別布摩:“布摩,我的靈魂正向你飛去……當人類的苦難,被歲月之流銷蝕殆盡,我與你團聚!”
下到十二層海,海底好寬敞。海深三萬丈,海寬四萬丈……石柱根根有山大,巖柱棵棵有山粗。客人啊,下到這裡到海底,朋友啊,下到海底我們轉回家。
人聲消歇下來,一片寂靜。雞犬無聲,這寂靜給人心帶來壓迫,遠處阿哈湖的流水聲,開始清晰地傳來。
王鷹換換手臂,把孩子轉過來靠近自己。可孩子固執地扭過頭去,依然看那燭光,看那密密麻麻如同夜色裡的岩石一般的一張張臉孔。
“哇——”孩子突然放聲大哭。
孩子的哭聲驚動了人們,人羣涌動起來。
王鷹想抱着孩子離開,轉身,一個英武的漢子攔在了他面前。
夜郎王的第二十一世孫金定,劍眉倒豎,聲如洪鐘,逼視王鷹:“你如果不是顏如卿,那麼你是誰?”
“我……”
王鷹來不及說話,金定“嗖”地抽出了腰間的佩刀,直指王鷹。
可娃再次大哭。
王鷹聽見阿哈的聲音,她大聲喊:“阿爸阿媽,是我的娃!”
她的身影如同一道半透明的光芒,從人羣裡一躍而出,向王鷹和孩子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