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深夜回去,感到很疲憊。白天時曾聽大院門口值班大爺的老婆說,阮大頭的女人得了癌症,**切除後癌又轉移了,已經是晚期,在醫院快不行了。現在已經是深夜,隔壁家還亮着一盞微弱的燈,走廊上就有了些鬼影幢幢的感覺。奇怪,在山裡看了很多生老病死沒有恐怖過,到了城市卻怕鬼了。她迅速跑進屋,也不開燈,就藉着窗外的路燈光,將沙發後的睡袋取出,閉着眼睛鑽了進去。
突然,她坐了起來——她嗅到屋裡有遠方的泥土的氣息,有顏如卿的氣息。
“卿哥哥!”
她拉亮燈,赤着腳在屋裡轉來轉去。
屋裡還是她傍晚離開時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裡間他的臥室也還是那麼整潔,並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但她嗅着屋裡的空氣,裡面有他的氣味,很弱,但也很分明。她確定是他來過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牆壁、窗簾、屋角白霧一般的蘆葦,寫字檯抽屜拉手,甚至廚房的水龍頭上,都留下了他的氣息。她嗅到了他的每一絲氣息,有顏料的氣息、他愛用的夏士蓮香皂的氣息、沒有辣椒的食物清甜的氣息、他的薄羊毛衫溫暖的氣息、他波鞋地異地新泥的氣息……
她迅速穿好衣服,開門出去。
從宿舍出來到外環路沒有路燈,是一段黑呼呼的斜坡,一直到外環路上纔有城市的燈火和行人、店家。她奔跑着,跑下那段斜坡的時候,全身的骨頭被震得發抖。
外環路上的一家大排擋,打完了麻將還在贏錢興奮當中的雲貴人,男男女女大呼小叫,“格老子,你郎格搞起的,把把糊!”老闆娘是四川人,客人也象四川人一樣互相笑罵着,喝啤酒、剝殼花生、划拳。老闆娘自是十分殷勤,跑前跑後給他們拿東西。
阿哈在這家大排擋找到了電話,呼顏如卿。呼了幾次他都沒有復,阿哈就坐在一張長條木凳上等着。
等了快一個小時,她越來越疲憊、不安,耷拉着頭。勢利的老闆娘在一邊瞅着她,說着風涼話:“這麼晚還會有人復機?你乘早先把錢付啦!”
她恍惚着,沒聽見。看她沒反應,老闆娘不高興了,把碗筷摔得咣噹響。那一夥吃得熱鬧的男女扭過頭來,看她,幾個女人議論了什麼之後,放肆地笑起來。坐在她們當中留了小鬍子的男人叫道:“小妹,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點?”
她仍然沒反應。
小鬍子男人站起來,湊到她旁邊:“深更半夜等情郎?何必等他,三隻腳的青蛙找不到,兩隻腳的男人到處是啊!小妹——”
小鬍子男人彎腰看看她,叫起來:“哦荷,你們猜是哪個?是貴州飯店的仙女歌星啊!深更半夜,這麼傷感,這麼失落的?”
喝啤酒的女人們起鬨:“唱一個,你叫她唱一個!”
小鬍子男人藉着酒勁,洋洋得意,看阿哈始終低着頭,就伸手去拉她:“小妹不要悲傷,看你穿得這麼單薄,哥哥心疼!”
阿哈內心正是十分悲傷,突然昂頭,奮力就摔他一個耳光。
她飛跑離去,象貓一樣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快回到獅子山的時候,她發現路邊一家工廠的傳達室還亮着燈,就跑過去敲門:“師傅,我有急事借您電話用,可以嗎?”
簡陋的值班室裡,一個肩臂粗壯的年輕師傅正在寂寞地用一副破舊的撲克牌給自己算命。這裡的電話平常是不能給人用的,鎖在抽屜裡。他聽見她的聲音,不但開了門,還很慷慨地打開抽屜將電話拿出來給她。
顏如卿的手機轉到了秘書檯,阿哈只能給他留言:“卿哥哥我知道你回來了,你爲什麼不見我?我做錯了什麼?請給我一個理由吧!”
她謝了那年輕師傅,還不想離去。她怕離開這電話,再找不到他了。
年輕師傅不怕冷,他肩上的衣服掉了也不動,只專注的數撲克牌。她剛纔跑出了汗水,現在單薄的衣服貼在身上冷冰冰。她乾脆走到室外蹦跳起來,感覺就不那麼冷了。
這次,他很快覆電話了:“你沒錯,我依然愛着你,但我想家,想回故鄉。這個春天太冷了,冷到心裡骨頭裡。”
“我也冷啊卿哥哥!你回來吧,我將你抱得緊緊的,這樣我們倆都不冷了。”
“阿哈,我們都還年輕,應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
“我的將來就是和你在一起!”
“我不一定能夠帶給你幸福,你不要荒廢了自己。”
“沒有你我不可能幸福。卿哥哥你回來吧,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阿哈說完,突然放聲痛哭。
她一哭,顏如卿就迅速掛掉了電話。
阿哈哭過之後,數撲克牌的年青師傅平靜地對她說:“小妹妹啊,命中有時該你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啊!”
阿哈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她到野外採漿果,天很快黑了,她在曠野裡迷了路。走啊走,來到閃爍着星光的溪水旁,才發現自己離家的方向越來越遠了。沼澤地裡一隻已經睡着了的野鴨,被她驚醒後,就上了岸跟着她,但是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夜深了,她困了乏了,想倒在草裡睡去。但高原夜裡的草地滿是露水,母親告訴過她,如果被夜露濡溼了,全身的骨頭會一年四季疼痛,所以,她不敢倒下去。人在疲憊的時候反而格外清醒,也覺得視力特別好,幾乎可以看到天邊,看清遠山頂上的樹叢。她看見遠方的火光,先是一點,接着又是一點、一點,火光連成了一條線。那是父親的篝火!是父親給她指的路,是呼喚她回家的篝火!她向火光的方向跑,跑啊跑啊,很快聽到了父親金定的呼喊。他呼喊着她,同時在回家的路上點燃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篝火告訴山裡的動物,不要傷害他的女兒;篝火告訴阿哈,這裡是回家的路,爸爸正在找她,在等她……她接近了篝火,在篝火的路上,一直跑向父親的懷抱……
阿哈的眼淚又流下來了,給顏如卿最後留言:“卿哥哥你回來吧,我在回家的路上燃起篝火等你!”
這個春天的夜晚是太冷了,她想燃起旺旺的篝火,讓這夜晚溫暖,讓顏如卿看見回家的路——如果他已經不記得了的話。
春天路邊的幹樹枝還來不及或是發芽,只是被風颳在路邊象籬笆一樣積聚着。她揀了來,在荒寂無人的外環路上每隔二十米左右就堆成一堆。她的衣服重新被汗水溼透,夜風吹來,她冷得直打哆嗦,單薄的身體有些搖晃。她那纖長細嫩的雙手,很快磨得木木的,感覺十分僵硬。
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她完成了拾柴火的工作,然後點燃了一堆堆篝火。
深夜四點,是人們在夢鄉睡得最沉的辰光。大排擋只剩黑暗中的一片狼籍,用撲克牌算命的青年工人也如他每一個狹小又寂寞的夜一般地睡去。寧靜的城市如同荒野,時光倒退到遠古,夜晚只有一種顏色,就是黑灰色;夜晚只有一種景物,就是陰影,房屋是陰影,樹林是陰影,遠山是陰影,人是陰影,感覺和夢,也是陰影。
阿哈要用篝火來證明夜不止是陰影,自己不是陰影,愛情和夢想不是陰影,她輕輕的叫着阿媽阿爸,希望她的親人,希望布依人的神靈能夠幫助她。
陣陣微風,吹動火苗,遠遠近近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從北京路到外環路再到獅子山腳,篝火靜靜地燃燒。篝火真美,它是紅色的,黃色的和青藍色的,它溫暖了阿哈的膝頭和臉,象鏡子一樣映照出少女明媚的面容。
阿哈陪伴每一堆篝火,乞盼每一個街口的婆娑樹影中,能夠走出來她的卿哥哥,她像她的祖先一樣虔誠地祈禱着。
篝火雖然美麗,但燃得越旺,就越快地要湮滅,它們無法沒有讓這個城市變得溫暖,她等待的人,顏如卿,也沒有出現。
夜晚寒冷又短暫,篝火沒有把它溫暖,也無法將它延長,相反,它更加令人心碎地丈量了這夜的短暫和風的寒涼,將這個春天所有的溫情化爲灰燼。
彼時,人在高處,在無人入睡的地方,除顏如卿外,全城還有五個深夜未宿的人,看見了這一路篝火——王鷹在相寶山上,在他租住的貴州師範大學宿舍頂樓裡,和火宮殿夜總會的老闆李遙抽菸喝茶聊天。李遙正處於幹事業的中年男人對徐娘半老不思進取的師奶老婆痛恨厭惡的階段,常常夜不歸宿,一有時間就跟王鷹學吹薩克斯風。他人太瘦,氣息不足,吹幾個音階就頭冒虛汗,乾脆歇息了抽菸。兩人抽菸都很厲害,滿屋煙霧朦朧,又因爲熬夜而有些糊塗,看彼此的臉都模糊了。
就在這時,學校突然停電,屋裡屋外一樣的黑暗一片,夜就凸顯了它的渾然一體和無邊無際。黑暗令他倆精神一振,開門出去,爬上天台看夜景。
相寶山草木很深,處處是黑影。在天台上,因爲四周黑暗幽深,他們感覺自己正隨同整棟房子漂浮。黑夜裡的一切和白天所見不同,夜是一隻柔軟的手,將所有物體的輪廓變得模糊,將一切變輕,這就是夜帶給王鷹的最好的感覺。他的很多音樂就是在這種輕的感覺中寫出來的,夜和音樂的關係,就是心靈和夢的關係。
突然,王鷹鷹一般的眼睛,看到了黑夜的邊緣的篝火,篝火一座座被點燃,停電似乎不爲別的,是爲了它們的出場。
“我操!”李遙興奮地叫。
王鷹沒吭聲,他是個熱愛奇蹟的人,但不明白這個奇蹟到底是在天上還是人間。沉默許久,他摸回房裡,取出薩克斯風,再爬到天台上,吹奏出那支著名的爵士樂曲——《刺激》,李遙積極響應,在一邊扭動他細瘦的腰腿。王鷹將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將每個音符逐漸拉長,爲的是和那遠處的篝火保持同樣的節奏,伴隨它們燃燒和熄滅的全過程。薩克斯的聲音在夜晚的草叢中、山脊上綿延委迤,在呼喚,在追問:這篝火,這奇蹟,有着什麼樣的來歷和寓意……
貴州飯店頂樓旋轉酒吧的露臺上,一把小提琴和一個吉他,輪流爲蘇總演奏。
打麻將疲憊了的蘇總,喝了半斤茅臺之後,突發奇想,要顏如卿和他去那城市的最高建築看夜景,還從酒吧樂隊裡挑了兩個樂手爲他們奏曲。但顏如卿滿臉頹喪,堅決不去,令蘇總十分不快。蘇總喜歡他,主要就是因爲他身上的文人氣,還有他的Lang漫精神,有他在場,商場上的一切都有了些溫情儒雅的裝飾。此刻他不僅不Lang漫,還象丟了玩具的小孩子般悶悶生氣,令蘇總覺得乏味。好在他今晚贏了一大把,不會爲這些小事壞了心情。
但有錢人其實心眼是很小的,他還是有些耿耿於懷:“丟,阿卿,沒出息,我可不中意沒出息的人!”
蘇總顯然對兩個樂手的表現也不滿,覺得他們演奏的還是老一套,沒意思。兩個樂手換了幾隻曲子也沒見他給小費,態度就消極起來,也不怕髒自己耳朵,怎麼難聽怎麼拉彈。就在兩個樂手盡跑調錯音、自己也有些暈暈乎乎的時候,他看見了外環路上的篝火。
“啊!啊!”他驚訝地叫起來,“瞧,好奇怪耶!”
篝火在夜的邊緣一座座地燃燒起來,彷彿有什麼神秘的事情正在發生,兩個入道很深的樂手雖然見多了城市夜晚的Lang漫與荒誕,也還是覺得這城市深不可測。他們又一同假裝傻乎乎地附和眼前這個同樣深不可測的老闆:“奇怪,奇怪!”
至於顏如卿,他當然也在夜的某處,看到了這一路的篝火,在黑夜的邊緣,努力着要給夜晚帶來些許溫暖,等待着,要將分離的人兒擁抱,將遊離了的愛情喚回。
開始,他很感動,心裡叫着阿哈的名字,有一種想立刻生出翅膀向她飛去的衝動。可是這衝動是那麼缺乏力量,不可能將他主宰。眼前是即將告別的灰暗的城市,站在高處看它,真是破爛骯髒,幸虧有夜色將所有的破爛骯髒掩藏。他沒有絲毫的留戀,這裡不是他的家鄉。
再遙望遠處的篝火,火勢漸弱,是一種無能爲力的景象。他沒有覺得內疚,傷感的情懷也十分地淡薄了。篝火如同某種儀式一般緩慢地燃燒着,如同某個過程還要將他收納其中,而這些都正好是他必須拒絕和放棄的。與他心裡那拒絕的力量相比,那點點火光是太微弱了,不等它們泯滅,他就轉身從城市高處黑暗的角落回到低處的黑暗空間,拉亮一盞燈然後拉滅,將他平淡的呼吸添加到虛無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