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手們注意到最近的王鷹忙碌和喜悅。
他那時而嚴峻時而憂鬱的表情,如春三月的花溪河,正一天天溶解,喜悅的神色逐漸透露出來。
同行裡那些平素有些怕他的人開始找機會與他接近,接近了之後,才發現他原來是個多麼好玩的人,天真得像大孩子。
從九十年代開始,市裡各劇團就沒什麼演出機會了。六、七十年代以來,劇團都是演的樣板戲,演來演去就那幾出。到八十年代,江水英、阿慶嫂等再難討人喜歡。沒有新劇目,沒有觀衆進劇場,大家的工資也只有百分之幾十到手,有能耐的不是北漂闖北京就是雁南飛去了廣東珠三角洲,剩下的垂死掙扎,或走穴、駐紮歌舞廳和酒吧,或尋思着做點什麼小生意。
想做生意的人很多,但大家都緊巴巴地過日子,很難積累資本,哪怕就是開個小店,門面錢也還是付不起。真正能夠在市區裡做大買賣的,是廣東人、江浙人和本地一些縣份上的煤礦老闆。
別人觀察王鷹平常的做派,吃的是百家飯,雲貴市所有大小酒店飯店大排檔小吃攤,他全吃遍了。他最大的愛好是喝茶,但只喝本地梵淨山的頂極鐵觀音。他是外省來的,大家猜想他是比較有錢的。不僅很有錢,而且應該是相當相當有錢。有些和他熟悉的人,就想說服他做點什麼投資。
過去別人邀請王鷹做什麼,開西餐廳或是辦禮儀公司,他總是以自己待不久推脫,不願對音樂以外的任何東西有投入。現在,他對什麼都有興趣,開始瞭解政府的發展規劃,準備買一輛二手摩托車可以到處跑跑,甚至打算在此買一棟房子。
週末的早晨,王鷹在太慈橋的二手機動車市場,和一羣車販子周旋許久,最後花四千元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幾乎就是全新的,當即開回市區。
他很少在白天出門行動的,所以對白天總是有些不習慣,白日裡什麼地方都亮得刺眼。但今天這城市的亮,符合他的心情。樹葉發亮,街道發亮,窗戶發亮,高樓上的廣告牌發亮,風在耳邊呼呼地響,城市的聲音如同喧囂的河流,他駕車切入這喧囂,陽光溫暖而風微涼。在光和極速中飛翔,他突然感到喜歡,感到快樂,消極情緒一掃而光。
他青春煥發,全身震顫着,有一種從裡到外的振奮。他本來是個生活在燈光裡的人,喜歡的是虛無和幻覺。因爲阿哈,似有無數飽滿的現實的生命喚起了他的熱愛,他內心裡充滿了感激。
他將摩托車一直開到獅子山下的文聯臨時宿舍旁,對着樓上的房間高聲呼喚阿哈。
阿哈正在顏如卿的房間裡發呆。她自己的東西十分簡單,已經收拾好了。昨天,文聯辦公室的人通知她,顏如卿已經調離,房子由單位收回,要她馬上搬出去。她一點也不感到突然,只是感到迷茫然。顏如卿,他就這麼消失了啊!
“阿哈——阿哈!”
是王鷹的聲音。聽到他的呼喊她十分驚喜,拉開門撲到陽臺欄干上,看見他穿一身緊身黑色皮裝,戴着頭盔,身型特別好,看起來十分硬朗精幹。
“是王老師啊,好酷,像宇宙戰士!上來坐吧?”
“不用。”
“那——”
“阿哈下來吧,你要去哪,我送你。”
她心裡感到溫暖。那麼巧,他知道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她要去哪?她也不知道啊。
他不願上樓,是唯恐會看到她的生活中曾經的一個男人的痕跡,那是他受不了的,在他的潛意識裡,越是完美的東西就越是脆弱,這個完美是阿哈,他必須謹慎小心。
就要離開了,她有些猶豫,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曾經被她的手撫摸過,難以割捨。
他耐心地在樓下等她。
她也敏感到他是不願見到任何和顏如卿有關的東西。儘管他從來不詢問過他們之間的關係,甚至連猜測都沒有。他從來不會在她面前提顏如卿。
她找出一些舊被單,將顏如卿的牀和畫桌覆蓋好,又檢查了水龍頭和電閘,最後對整個房間說:“卿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走了,你回來吧,我就走了,你回到你的家來吧!”
她始終相信他的調離是藉口,是顏如卿要和她分手。只要她離開了,他就會回來,他的生活又象以往那樣進行下去了。
她擰了一個布包下樓,包裡有她的衣服和歌碟,還有一把阿爸做的牛角梳,一個阿媽縫製的香袋。王鷹駕着摩托車,兩條長腿支在地上保持平衡,等着她,看着她下樓走到他面前,她的臉上有着淡淡的憂傷。他並不安慰她,只堅決地對她一偏頭,她就跨到他身後坐了上去。他腳一踩,摩托車發動機突突響起來。
阿哈猶豫一下說:“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不說話,心裡涌出喜悅和自豪,彷彿她已經把自己交給了他。只頓一下,他就駕車飛一般衝下斜坡,匯入城市車流裡。在城裡轉了幾圈後,他在南明河畔停下,對她說:“只要不回金竹大寨,去哪裡都好。去師大好不好?那裡還有房子出租,租金貴些,但環境好!”
“好吧。”她茫然的說。事實上她還沒有真正開始在這城市裡的生活,所以也不甘心就回金竹大寨。
王鷹將她帶到了師大。校園裡到處是高大的梧桐樹,陽光燦爛。
離他租住的寓所不遠,有一個單身公寓,是紅磚的蘇式建築,雖然古舊,牆上生出了大片青苔,但黃澄澄的琉璃瓦在陽光裡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喜悅。
王鷹知道阿哈要搬離顏如卿的宿舍,早已經幫她租下來了,只是怕她誤會,一直沒說。他領着她在師大的林蔭道散步片刻後,他才指着那蘇式建築問她:“如果讓你住在這裡,你喜不喜歡?”
她說:“這房子真漂亮,象油畫裡的一樣。”
“那我們去看看。”
他高興的領着她上了二樓,打開了向陽的房門。
“你不是變魔術吧?”
“當然不是,這鑰匙是我的,我已經把這二樓租下來了,就等你搬過來。瞧,這裡條件不錯,五十年代是給蘇聯專家住的。以前這裡都給外來訪問學者住,現在修了專家樓,就空下來了。有廚房和衛生間,又遠離教學區,很安靜。”
阿哈高興的叫起來:“太好了,我可以做飯吃,我做的菜很好吃呢!”
“我早就流口水了!”
“我呀,要是我能夠象那些大學生一樣上學,多好啊!”她由衷地說,說完難免十分惆悵。
“這個——”他靠着門框看她,“我在藝術系每週有兩節演奏示範課,不是很適合你。不過我可以想法,讓你進這個系的預科班跟讀。”
阿哈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只上過初中的布依女子,上大學是令她心疼的夢。沒有完整的教育,她可能就只是個好嗓子的布依歌手而已。
“真的?我真的可以在這裡上學?”她有些結巴地問他。
“當然。其實我已經將手續辦好了。不過,得等到這個期末,大概六月份,你通過他們的一些科目考試,秋天就可以成爲這裡的學生了。”他有張有弛地說。
“考試?”她一臉黯然,“我在花溪中學只上到初三。”
“這個,你更加放心,我會找來教材,文化課你自學,我可以輔導,專業課就包給我了。”
“你這麼有心計啊?”她跳上來擁抱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那以後我要叫你王老師纔對!”
接觸到她的身體,他全身一陣戰慄,趕快推開她:“你如果沒有時間做飯,學校飯堂的飯菜也是不錯的。”
王鷹沒有完全告訴她他爲她做的一切,比如說他爲她交了不菲的學費,學校才答應可以破例將她作爲自費生安排在藝術系的預科班學習。
失去顏如卿的悲傷被這無數令人興奮的好事情暫時淹沒,阿哈歡天喜地,走路是蹦跳着的,口裡哼着曲子。
此後,他們成了鄰居和拍檔,是全雲貴最好的獨唱和Solo。白天她就在屋裡,或者在學校林蔭道的石桌椅上準備功課,到晚上,他用摩托車載她一起去上班,在夜晚的城市裡馳騁。
這是一段快樂的日子。香港、廣東、溫州來的老闆們,如果是真正愛聽音樂的,到酒吧就問有沒有他們的節目,如果沒有,就茶位也不開了,立刻抽身而去。城裡幾家酒吧和夜總會都來挖他們,他們不再在貴州飯店駐場,跑場讓他們的收入增加了至少五倍。
每到夜晚,年輕的摩托車騎手就在夜的城市裡穿越,勇往直前。阿哈坐在後面,他一再要求她摟着他的腰、頭貼着他的背,說這樣安全。
男人的身體對她來說始終是陌生的,令她畏懼,因此她十分退縮,只在起步的時候抓着他的衣服,等他們開始飛翔她就放開了。他把車開得很快,真的是飛翔一般,在城市夜色裡掠過。聽此起彼伏的車聲呼嘯,看每一束車燈象如期而來的彗星橫掃街道,柔軟的風毛刷一樣拂掃臉頰和脖頸,她突然意識到季節已經輪換,是初夏,顏如卿離開她已經一個多月了。
顏如卿!
晚上,她神思恍惚,唱的每一支歌,都好像被晶瑩的淚水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