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鷹還在他漫長的噩夢之中。
漫長紛亂的夢境裡,他有着很多的願望急於要告訴別人,他無法表達,別人也毫不理解。他指揮不了自己,別人對他的要求也不予理會。他無論說什麼別人也不迴應,這令他萬分焦急。
他常常感到,現代人的溝通其實都是淺層次的,真正深層次的溝通很難,孤獨是永遠的事實。即使是兩個**的人,他們因爲深入了彼此的身體而暫時將孤獨的枷鎖解除,但彼此的靈魂依然在各自的門後徘徊,一個靈魂看不到另一個靈魂的真面目,更不可能彼此重疊。
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爲那無法改變的核一般存在的自我。
每個人的自我都是一顆黑暗而堅固的核,核的中心是一粒種子,種子可能會發芽締結出更加新鮮的生命,也可能默默腐爛掉。
每個現代人都在奮力尋找自己的表達方式、尋求自我的出路。
在城市生活裡,自我實現的路徑越來越多,人與人之間可能是平行線,也可能在某個點上交叉,之後又大相徑庭,各自東西。孤獨因個體意識存在而在,如果個人意識不被他人瞭解,孤獨就成了恆久屹立的壁壘。
我們渴望別人的理解,客觀上別人也在理解着我們。我們主動讓人瞭解的,卻已經先就將自我靈魂的大半蒙敝,這就是有時候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原因。但我們被人瞭解的,永遠只是衣飾與表情、言語所呈現的部分。我們的衣飾、表情、言語,又有那一種不是精心打造的呢?它們是我們的裝備,不是爲了抵禦,就是爲了某種的訴求和目的實現。
王鷹問自己:爲什麼我一直孑然獨身?
他固執地等待一個可以和自己的靈魂重疊的誠實靈魂,尋找一條可以與自己的歷程重疊的透明軌線。但是,他知道,這永遠不可能。
歷來,他對孤獨有着難以言諭的體會和領受。
漫漫時光中,一個在思想的核心燃燒但處於生活邊緣的流Lang者,孤獨地與世界互相打量,孤獨地走在路上。
曾經,在雲南的昆明,一個流Lang到中國、總在花店門口曬太陽的緬甸老女人,抓住他的手,用結巴但十分有力的中國話說:“你不可能結束孤獨漂泊的命運,除非,你擁有自己心愛的姑娘。”
他在老女人滿臉的皺褶裡閱讀到她孤獨的人生史實。她的話觸痛了他,爲此,他買來一枝藍色的玫瑰送給她。藍色妖姬令老太婆乾枯的眼睛發出綠光,她有些羞澀地望着他“嘿嘿”笑,說:“花兒真美,已經有幾十年沒有人送我美麗的花,做女人多麼不幸啊,她們總是早早就被時光毀掉!”
他安慰她:“時光並沒有毀掉您,因爲您的智慧,時光又給了您別樣的東西。”
“是嗎?你真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我很久沒有遇到好人了。”她抓緊他的手,“我沒有別的禮物可以送給你,但可以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實告訴你聽,相信對你會有用的。”
她仔細的看他的掌紋,又捏了一下他的臉頜,“你們中國人都相信自己是動物變來的,十二種動物就可以將你們管住了。我知道,你是屬馬的。你將遇到奇異的女子,但對你來說,將是致命的遭遇。”
他真是屬馬的。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叫我嬤嬤吧,就像那些草原上的人一樣叫他們親愛的奶孃,叫我嬤嬤!”
“嬤嬤……難道您也知道我的祖先是在草原上、在馬背上長大的?”
“你的祖先是,但你不是。”
“偶然見面,您那麼肯定?”
緬甸老女人眼睛再次發出綠光:“啊,連我也不知道,有些時候,一些人和事一齊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樣的時候一年裡總有那麼幾次。眼下,你的過去,你的一生都在我眼前出現。”
他雖然不信,高大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抖動了一下。
“嬤嬤,那麼,請您告訴我,我此後的人生……”
“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孩子,我當然不能告訴你!”
“至少,您得……”
老女人竟然羞澀地笑笑:“你是個英俊男人,天底下有多少女子爲你着迷而你卻不知……我說過了,你將遇見奇異的女子,她會和你的生命發生糾纏不休的關聯……”
老女人說着,固執地轉身離開,混入那些老撾、緬甸來的苗族人羣中。王鷹的耳邊聽到他們和國內的苗族同胞親切地用苗語聊天。
他記住了昆明街頭這個外國老女人羞澀的微笑。
就那一天,他突然想離開,去新的地方。
他擰着樂器箱子,立刻去到火車站,乘上去成都的列車。
他在昏迷中回憶着生命歷程的一個又一個片斷。
相對於正常生活中的人,昏迷者的孤獨纔是正常、應得的。他所受的一切幸福或是煎熬,是在人所不知的夢中。
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匹栗色的高頭大馬,在花溪大道上飛奔,在白雲區和烏當區,在阿哈湖畔,在相寶山和獅子山,他一直夢見自己在飛奔。有時候是陽光明媚的四月,花溪大道兩旁開滿了金色的油菜花,花粉飛揚,金色的粉霧一直瀰漫到天邊的山腳下,而種滿莊稼、開滿野花的遠山景色如同油畫一般,有着紫色、藍色、綠色和金黃色。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一般人的夢都是無色的,只有黑白如同默片,彩色的夢是很少的。他在夢裡獨自感嘆:如果做夢看到的都是這些美麗的景色,多好啊,他願意做夢。
美麗的景色很快消失。噩夢連連,他知道自己陷入噩夢,但是沒有人能夠拯救自己。他擔心自己回不去了,現實的世界,每天走過的那些熟悉的路,酒吧裡的小舞臺,夜晚的路燈和搖晃着身子的山裡漢子,阿哈的小手到夜晚就變得冰涼……他擁有她了嗎?阿哈……
他想說:“幫幫我,我要回去!”
他說了。他說了嗎?
沒人聽得見,他的嘴脣並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人們都哪裡去了?他着急的叫喊,他們爲什麼聽不見他的叫喊?爲什麼就留他獨自在噩夢之中?
更多的時候,他在漫長的半明半暗的甬道里爬行,全身無力,但前路無盡頭。他看見許多門洞,透出光明,阿哈的身影就佇立在柔和的光明之中。當他趕上前的時候,她已經消失,並出現在另外的門洞中。
他想念音樂了。
在看見阿哈的身影佇立在柔和的光明裡的時候,看見半明半暗的甬道的時候,他都想起了音樂,他想用音樂來描述那濃稠而黯淡的日光裡自己的猶豫和努力,想用某種旋律來描述阿哈那不斷消隱又不斷浮現的形象。他想看清她的表情,神秘而又安詳的,那女神的表情,愛人的模樣。
阿哈,阿哈,她要將他帶去哪裡?
那黯淡的日光,那些門洞之後,是什麼樣的地方?他猜想那是一個廣場,一個被人們忘記、被風雨和歲月蛀蝕的存在,光禿的迴廊和斷殘的石柱,歇落兩三隻在虛無裡穿梭的褐色小鳥。
他找不到他的薩克斯管了,它不是一直跟隨着他,他一直那麼小心的攜帶着它的嗎?每一次將它從箱子裡拿出來之前,他都要先淨手;每次放回去之前則用柔軟的金絲絨將它仔細擦拭,然後小心地放進箱子中間和它身形一致的凹槽裡,彷彿它是一枚巨大的珠寶,是不會說話的嬰兒。然後,嗒的一聲扣好了箱子,擰在手上,沉沉的分量,彷彿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的分量了。
爲什麼他會想到廣場?是不是和演出有關?他是有一場隆重的演出啊,他和她的,他已經準備很久了,就等着那個如夢如幻的時刻的到來,舞臺,燈光,音樂,神思凝想的臉龐,一次次飽滿綻放的激情,燈光裡的喜悅,眼睛裡的朦朧幻想……所有的聲音和光明渾然一體,給他帶來輕的感覺,上升的感覺,一直升到半空之中,輕和愉悅……而她的聲音,從天庭傳來,從泉水中涌來,從花香裡飄來,如一條銀色的絲帶,在所有的寂靜、所有的喧譁和光明裡誕生,再次將他帶到半空,虛無之中,雲端之上。透明的,輕的,呼吸的,半空——這纔是他的地方,是他每一瞬間的渴望,是他最豐富最飽滿的愉悅。
他看見舞臺,舞臺下人山人海,人們聚集在廣場上。人們期待着什麼,長久的等待已經令他們不耐煩了,人羣騷動起來,集體的情緒就要失去控制,嘈雜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他知道這都是因爲他的遲到,令期待已久的狂歡被死死扼制。他本是個很準時的人,整個樂隊從來都等着他的一個手勢,然後合成器發出鳴響,鼓手敲出第一個音,貝司手開始癲狂……可是他遲到了,遲遲不見蹤影。沒有他,整個樂隊就殘廢了!他迅速趕來,象鷹一般輕地飛昇,並滑翔到臺上,準備爲他們演奏。但是,他們叫嚷起來,他清晰的聽見他們對他說:“可是,我們不懂馬語啊!”他感到十分絕望。
他看見了阿哈,阿哈是懂馬語的,她曾經飛身躍在半空,抱住他壯實溫暖的脖子,將臉頰在他柔滑的棕毛上摩擦,與他耳語。但是眼下她在人海一角,仰着臉,冷漠的望着他……
“阿哈……”他向她奔過去,她卻突然消失了。等他再在人羣中發現她的時候,她分明是他母親的模樣,遠遠的望着他,他呼喊,她卻聽不見。
他着急,掙扎,無論是母親還是阿哈,包括陌生的人羣,都很快消失了,他站立在陌生的地方,感到發冷,灰濛濛的天空傾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