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猜想,阿新早晨一定去她的住處想接她一起上班。
果然,她憑直覺在自己住的招待所附近找到了他。
從招待所到大街的公交車站,有一個曲折的巷道,巷道兩邊是大片破爛歪斜的舊民居,各棟牆上已經寫了一個大大的“拆”,並給拆字畫了個大圓圈,就像很多領導在文件上畫圈一樣。這些臨、危房已經斷水斷電,但還有心不甘的市民或是眷戀舊居或是想佔便宜,拿了政府的補貼而偷偷住在裡面,鼴鼠一般,大概除了買菜的時間再也不會露面。所以,當那個凌晨兩個黑衣漢子將阿新堵在巷子裡狠揍的時候,劈啪的聲音和呼喊求救聲被這些模樣瘦黑性情懶散的小市民們置若罔聞。事後有個女人開門看了阿新佝僂的背影一眼,咕噥幾聲又縮回去將門關上了。
阿新在巷道的牆根下昏迷過去,然後被一陣雨澆醒,不久又因失血過多再次昏迷過去。可憐的男孩斷了幾條肋骨,歪在地上象一條失水的豆芽。
阿哈將他送去附近的一家醫院,並一直陪着他。
阿新傷稍好一點,就偷偷離開了醫院。
阿新家在粵北,自己從服裝設計學校畢業後隻身留在城裡。他再不敢迴流行前線上班,原先商場提供的住處也不敢回去了,就跟着阿哈。阿哈爲了省錢,從招待所搬了出來,另外租一間房子,支了兩張簡易單人牀。養傷的日子,阿新彷彿回到母親懷抱一般,享受着阿哈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呵護。他的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強健,受傷之後就虛弱如同兒童了,說話也喘氣,晚上不開空調感覺躁熱,開了空調又覺得所有的骨頭都發僵、痠疼。阿哈每天專心給他做營養可口的食物,又找了不知什麼草藥來每天熬給他喝。阿新喝了那草藥後,晚上再不怕空調吹風,舒舒服服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阿哈不出去的時候,就坐在窗前發呆。
阿新靠在自己的牀頭,戀戀不捨地望着她。
“阿哈,我們家鄉的傳說裡,螺女,也就是水邊的仙女,會到窮人家裡,幫他們洗衣做飯……我很小的時候,就不相信我媽媽講的這種故事,那一聽就是假的,是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傳說。但是,我現在相信真的有仙女,只是一般人很難遇到而已。”
“哦?”阿哈心不在焉。
阿新突然大聲說:“就是你!仙女就是阿哈,我遇到了仙女!”
阿哈淡淡一笑:“我只是幫幫你而已,阿新,因爲你也幫過我,你是我到這個城市後第一個給我幫助的人。而且,你被人毒打,我有責任。”
“說真的,不知道你那個小老鄉怎麼樣了,她肯定是被那些傢伙藏起來了。”
“就怕不僅僅是藏起來……”
“你不要太擔憂了,沒用的。這城市每天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發生,也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邪惡事情發生,就看落誰頭上了。”
阿新想傾訴一番自己內心裡象雨季的青草地一般蓬蓬然的情感,但阿哈略帶憂傷的情緒,又讓他覺得不合適宜。
“阿哈,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些擔心?出去的時候有人盯梢嗎?”
“沒有。”
“我們把你的錢花光了嗎?”
“還沒有。”
“那你……”
“你別管我。”
“阿哈,你知不知道,你憂鬱的模樣很美,美得令我心碎。”
阿哈沒有迴應。
阿新換另一種方式,連說帶唱:“阿哈,親愛的,有什麼心事告訴我,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如果你還在戀愛,讓我分擔你的快樂。如果你已經失戀,讓我分擔你的痛苦。”
阿哈笑了:“你會唱鄧麗君的歌啊?我以爲城裡你這樣的男孩子,只會唱網絡情歌呢。我真是很久沒唱歌了!”說着,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唱歌一定很好聽,因爲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被你吹泡泡的可愛模樣打動;第二次見到你,被你的美麗震撼,然後又被你的聲音打動。”
“阿新,你真會說話,我第一次認識你這麼一個能說會道滿口甜言蜜語的男人。”
“你以前的男朋友一定就是因爲沒有恰當的表白,所以失去了你!”
“你好得意啊!”
“要不要我唱歌給你聽?”阿新真的是一副得意的樣子,“我會唱很多通俗歌曲的哦,在職校時有‘小張學友’之稱呢。”
阿哈想說,她的耳朵是挑剔的,最容不了人家亂吼亂唱。她說:“我不想聽,我想安靜。”
阿新大概真的康復了,精神振奮。他大聲的叫着阿哈的名字,然後又柔聲呼喚:“親愛的,過來,讓我抱抱你,或者,你抱抱我,好嗎?”
阿哈轉過頭來,看見阿新已經離開牀,穿了拖鞋向她走來。
阿哈正色:“阿新,你要記得我們的約法三章。如果你要跨越朋友的界限,我們就不要在一起!”
阿新站在房間中央猶疑着,想上前又不敢動,口裡說:“我就不明白,你爲什麼那麼理性?你不知道我愛你嗎?咱們倆是多好的一對啊,我愛你!我愛你!”
“別鬧了。謝謝你,但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阿新沉默一會,有些憂傷地說:“阿哈,你對我那麼好,又不許我愛你,我很難過。告訴你,我的愛是很純潔的,因爲我沒有愛過別人。”
阿哈狠心說:“但我愛過別人,所以我無法愛你。”
“不管你愛過誰,你已經離開他了,或者說他已經離開你了,這就是事實,你沒有理由再拒絕別人的愛!”
阿哈固執地:“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阿新整天感到鬱悶,阿哈也不怎麼說話。
他心情一不好,就會出現輕度躁狂,過去在職校曾經因此跟同學打架。他會抓住一句話、一件事情,沒完沒了地與人糾纏,阿哈開始領教了——晚飯是阿哈做的湯麪,他默默地吃了幾口,突然對阿哈說:“從我進醫院到現在,花了你不少錢。我會還給你的。”
“誰和你說錢了?”阿哈很不高興。
“那,我們倆算什麼?戀人麼?看你防我的樣子,好像我是賊,是流氓。”
“又來了。阿新,你安靜一點好不好?”
“我可是把你當我自己的女朋友的,我寫信給我媽也已經說了,找時間要帶你回去給她看看。”
阿哈走神,一時沒有回答。
“阿哈親愛的,告訴我,早上你爲什麼嘔吐?已經好幾次了。”
阿哈租住的這一帶房屋,全是過去的農民自己建的樓,現在叫城中村。樓與樓之間捱得很近,開了窗就可以和對面樓的人手拉手,所以也叫牽手屋。他們對面樓裡住的是一羣髮廊仔,上午髮廊要到近十點才上班,髮廊仔們沒事幹就聽流行歌曲。有一段時間,每天清早都放張學友的歌,因爲那CD機音質很差,學友的聲音聽起來就十分的蒼老,又聯想到他似乎有些花白了的山羊鬍,格外令人不忍。每當那邊放音樂的時候,阿哈就不得不起身,然後去到洗手間嘔吐。她嘔吐時發出的乾嘔聲,又令阿新牙關發顫肌膚髮緊,鑽進被單裡捲成一團。
當他再次詢問她嘔吐的事情時,她叫了起來:“我說了我的事情你別管。”
他被她的態度刺激,開始發作:“我雖然沒有經歷過什麼,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阿哈楞住了,此前她沒想到這個。半晌,她瞪了他一眼,衝去洗手間。阿新聽見她在洗手間又嘔吐起來了。
他對這嘔吐聲感到噁心,不但不憐惜她,反而從心底裡滋生出惡毒的情緒,衝着洗手間大聲喊叫:“我把你當仙女,你可真象!你耳朵裡聽着我說我愛你,發瘋地愛你,可你懷着別人的孩子也不告訴我。”
裡面嘔吐的聲音停止了。不一會,臉色蒼白的阿哈出現在洗手間門口,表情怪異地看着阿新。阿新一時不知所措。
“我從來,”她緩慢地說,“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扮仙女,你愛我,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新有些結巴地:“你想趕我走?”
“我確實不想再看到你,特別是現在,”她突然提高了聲音,“我特別討厭你!”
她說完,撲在牆上放聲大哭。
等她哭夠了,止住聲,房間裡格外的安靜,阿新已經沒有蹤影。
她躺到牀上,開始感受自己身體裡的細微變化。其實,她已經幾個月沒有月經了,只是不敢面對這個事實。她的身體好像已經不完全屬於自己,它內部寄生了秘密,她的生命又產生了新的生命。她的手掌捂住冰冷的腹部,腹內似乎因爲她手心的溫暖而活躍起來,而愉快的痙攣和呼喊。她感覺到她的身體沉沉的被吸附在牀上,在半空裡的大地之上,這身體變大了,變鬆軟了,可以包容很多很多,可以容納無數的生命,象樹木花草在大地上的生長,象雨後的抽芽和陽光裡的歡笑。
這一定是個男孩,一個眉毛濃黑雙腿有力的男孩。他就要將她徹底顛覆——她的命運和人生。她再也不能去見顏如卿,哪怕他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在等待着她。顏如卿,她的永遠不能實現的夢想,雖然她每天零點仍然在爲他祈禱,每刻她目光的張望仍然是在把他搜尋,可她已經不是他的阿哈,不是那個完好無損的戀人。
事實上,她對顏如卿並不完全瞭解,只是保留了最初的完美印象,那高原之夜的眩暈,那青春的覺醒和彼此守候,那初戀人兒永遠的依戀。此外,她瞭解他什麼?對他知道多少?他的性格除了溫柔有禮是否還有乖戾?他追求藝術是否只是藉口?他將一切視爲過程不求結果是否在逃避責任?他隨時可以離開棄她而去是否是將美好人性賴以生存的東西看輕?他對她再難燃燒激情是否已經發生心理變異?
他是一個幻像,從一開始就是,這和他的懦弱沒有關係,是她給自己製造了一個巨大的幻像,因爲,他是她所沒有經歷過的,是來自山外的文明都市的男人。
她無法過多的思考。這肚子裡的孩子將充實她的生命,但也將給她帶來實際生活的全部考驗和新的情感折磨。她想哭,想在大哭一場之後將已經降臨的一切迎接,並準備好力量接受那些潛在的打擊和考驗。爲此,她必須要自己堅強一點,健康一點,寬容一點。
寬容!每個胸有怨艾的人都會聽到這樣的規勸。然而一個人如果未被生活善待、未被他人善待,又被要求寬容,並且他(她)尚能夠寬容,那麼他或她一定是個特殊的人。真正的寬容,其實是多麼難以做到啊,想想,她曾經對那個男人——她此後一直在心裡稱呼王鷹爲“那個人”——心有所動,如果不是因爲顏如卿,她可能會瘋狂的愛上那個人。那個人總是給予她一種深切的關懷,在音樂上給她啓發和力量,幫助她尋找藝術中的神靈,尋找她自身對音樂各種表現的潛在可能。他沉默寡言,卻是她身邊燃燒得最旺盛的火,不相干的人以爲那是個深沉又冷漠的人,可那非凡的來自於他的熱力,她怎麼會敏感不到呢?她敏感到了,她對他充滿了感激。可她怎麼知道他是她的劫數,是埋伏在她生命旅途的惡魔,他奪走了她十八歲少女的貞操,而她將他打死了(她一直這樣認爲),她成爲了殺人犯;而後她又懷上了他的孩子,這孩子很快就要降臨世間……
她想着要不要回金竹大寨。如果放棄了對顏如卿的尋找,她也就失去了方向和動力。一隻沒有了夢想的鳥兒,等於被折了翅膀,最好是回到它的舊巢之中,尋求往日的溫暖,將殘羽瘦骨收攏,閉上眼睛,慢慢養傷。
但這鳥兒已經不是一隻鳥兒,這鳥兒的生命裡已經有了另外的生命,它的生命將發生難以逆轉的裂變,它還能回去嗎?就算回去,以前的鳥語花香,難道還是鳥語花香?高原上的童話歲月,是否保持着她足跡的光芒?晨昏霞暈,依然挾裹着往日神秘的幻想?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覺夜晚矇蔽了窗戶,黑黑的房間裡只有她自己細微的呼吸。她一動不動,就讓那種身體被大地吸附的感覺瀰漫在自己的意識當中,她感覺到自己在下沉,向地的深處下沉;她的身體在融化,在黑暗裡融化,悄無聲息,無邊無際……房門輕輕地響,她也懶得動。
阿新悄悄進來,他手裡擰了一袋從超市買來的新鮮水果。他怕開燈驚醒她,就輕手輕腳地去到廚房,拉亮燈,開了水龍頭嘩嘩地洗水果。
水的聲音在夜裡十分清脆,令阿哈想起雲貴高原上春天冰雪消融時冰塊的碎裂、刺骨而清冽的泉水對澗岸的衝擊,以及那迅速流動的水中顫動着的青黛山影。
意識的朦朧和身體疏鬆的感覺消失了,阿哈十分清醒,坐了起來。
阿新端了水果出來,也不說話,走向她,溫柔地坐到牀頭,喂她吃。那是南方碧綠的楊桃,切開後是五角形象美麗的海星星,新鮮的酸酸甜甜的氣息令她欣喜若狂,倍感飢渴,母鹿一般大吃大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