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賀思敏二十四歲，參加工作已經三年了。按照他原來的設想，他應該考慮跟玉香成親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跟玉香的關係卻發生了危機。
說起來，這件事跟趙娟還有一點關係。有一天，賀思敏跟趙娟在辦公室裡聊天，趙娟忽然說：“賀思敏，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可又不敢說，我……”賀思敏微笑地：“有什麼話就說嘛，怕什麼？”趙娟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聲音說：“半個月前，我和妹妹去逛公園，碰見了玉香……”賀思敏不以爲然地：“那有什麼？”趙娟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我看見，她…她跟一個男人……手牽着手……”
趙娟的話讓賀思敏大吃一驚，不禁瞪大眼睛問：“真的？你沒看錯？”趙娟發誓似地說：“絕對沒錯！她還跟我打了招呼呢。”見對方臉色發白，趙娟連忙安慰道：“也許是場誤會，那人是她什麼親戚，比如表哥……”
賀思敏知道，玉香根本就沒有什麼表哥堂哥。他如遭雷擊，怔怔地坐在那兒，目光呆滯，一言不發。趙娟後來又說了什麼安慰的話，他根本沒聽見。他的內心翻江倒海，頭腦裡像有個風車轉個不停。他相信，趙娟不會說假話。他們之間雖然發生過送毛衣的風波，可幾年相處下來，他了解趙娟的爲人，她一向與人爲善，不是那種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絕不會無中生有、編造謊言來欺騙他。聯想到最近一段日子，玉香種種奇怪的舉動，他的疑心更重了。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玉香了。最近幾次下班回縣城去找她，她都不在家。上個禮拜五，他在玉香家吃過晚飯，等到八點多鐘，玉香還沒有回來。因爲怕耽誤了最後一班公交車，他沒有繼續等下去。第二天，他打電話問玉香怎麼那麼晚沒回家？玉香吱吱唔唔，只說有事回去晚了……
賀思敏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必須馬上見到玉香，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還沒有到下班時間，他就離開辦公室，坐公交車回到了縣城。他來到楊府，推開油漆斑駁的大門，走進了院子。他沒有去堂廳，而是直奔玉香的閨房。令他意外的是，房門開着，他走了進去。
玉香正坐在化妝臺前描眉毛，賀思敏咳嗽了一聲。玉香聽見聲音回頭見是他，有些吃驚地：“你來啦？”賀思敏走到圓桌邊坐下，有些急切地說：“玉香，我想跟你談談。”玉香描眉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沒有吱聲，隨後又簡單地畫了幾筆，然後放下眉筆，慢慢地收起化妝盒，站起來轉身走到牀邊坐下，靜靜地看着他。
“玉香，我想問你一件事。”賀思敏迫不及待地，“我聽趙娟說，她看見你跟一個男人手牽手逛公園。不過，她也許看錯了……”
玉香平靜地瞧着他，道：“她沒有看錯，那是我男朋友。”
賀思敏驚愕地瞪圓了眼睛，嗓門不覺提高了八度：“玉香，你怎麼能這樣？你以前答應過我，要跟我成親的。可你爲什麼又……”玉香淡然地笑了笑，道：“不錯，我以前是答應過你。可是，我那時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現在我長大了，明白了許多道理。”
“你說什麼我不懂！”賀思敏激動地站了起來，大聲道，”我只知道，我愛你，你也愛我，你不能背叛我們的愛情！”
玉香冷笑一聲，道：“賀思敏，你也不想想，我們兩家是什麼成份？還奢談什麼愛情？現在是新社會，說句不好聽的話，像我們這種人就得夾着尾巴做人。你想過沒有，兩個夾着尾巴的人如果結了婚，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賀思敏被問住了，一時無語。他愣愣地望着玉香，慢慢地冷靜下來，重新坐了下來。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那……那個男人……是誰？……”
玉香望着他，久久沒有吱聲，眼睛卻慢慢地溼潤了……
一切還得從半年前說起。有一次，玉香因爲疏忽大意，弄錯了一筆帳：一個儲戶取了五十元，卻被她記成了存了五十元。當天盤帳的時候，這筆錯帳被查了出來。儘管她向主任哀求，請他不要向行裡彙報，說自己可以去找儲戶協商，萬一協商不成，她寧願賠這五十元。然而，主任是個認死理的人，最終還是把這件事彙報上去了。過了幾天，主任告訴她，說行裡領導要找她談話。
玉香忐忑不安地來到行裡。找她談話的是葉副行長，她走進辦公室，怯生生地喊了聲葉行長。
葉副行長是個轉業軍人，個頭不高，卻很和藹。他客氣地招呼玉香坐下，還站起來給她倒了杯水。
玉香等着挨批。可是，葉副行長壓根兒沒提那件事。他先是簡單地詢問了一下她個人和家庭的情況，然後微笑地說：“小楊，今天找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省財政廳舉辦了一個財會人員培訓班，時間不長，大約一個半月。上級給了我們行一個名額，你願不願去省城參加培訓？”玉香一聽，驚喜萬分，葉副行長不但沒有批評她做錯帳，還要派她去省城學習。她心裡很感激，連忙點頭答應了。
玉香不是科班出身，財會知識懂得不多，經過培訓後，她的業務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她從省城學習回來後不久，有一天，跟她一個分理所的喬大姐找她，對她說：“小楊，我想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玉香一聽笑了，道：“喬大姐，謝謝你。不過，我已經有了對象。”然而，她的話並沒有讓喬大姐吃驚。她淡淡一笑道：“你說的是賀思敏吧？你們倆並不合適。”
玉香愣了一下，低聲問：“爲什麼？”喬大姐又笑了笑，道：“這不是明擺着麼？他家成份太高，會連累你的。”見玉香沒有吱聲，喬大接着道：“你就不想問問我給你介紹的是誰？”
玉香瞅了她一眼，怯怯地：“是誰？”喬大姐說：“就是葉副行長，是他託我來說媒的。”
玉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喬大姐繼續說：“葉行長雖然纔來幾個月，可早就注意到了你，他很喜歡你。他雖然看上去有點大，可實際年齡只比你大十歲。男人嘛，大一點知道疼人。我看，你們倆挺般配的……”
喬大姐讓她仔細考慮一下，可她壓根兒就不想考慮。就在玉香以爲這件事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的時候，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她的思想起了變化。
那天早晨剛上班，玉香還在擦桌子，農機廠的女會計突然怒氣衝衝地闖進來，吵嚷着他們單位的帳目出了問題，帳面上少了一萬塊錢。
農機廠的帳目歸小馬負責。小馬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脾氣自然有點急躁。他不承認做錯了帳，臉紅脖子粗地跟女會計爭辯，說帳目清清楚楚，根本就沒有問題。兩人說着說着就爭吵起來，後來吵到了主任辦公室。
隔了一天，事情終於弄清楚了。原來，有人僞造支票和印章，從農機廠的帳戶上取走了一萬塊錢，銀行立即向公安局報了案。
由於案件遲遲沒有被偵破，農機廠的損失最終由銀行賠償了事。上頭追究責任，小馬因爲工作失責，被銀行開除了。聽到這個消息，同事們的心情都很複雜。
這天下班，玉香路過一個衚衕，差點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她低頭一瞅，只見地上坐着一個人，仔細一瞧，正是小馬。他喝得醉醮醮的，渾身散發着酒氣，靠牆癱坐在那兒。玉香連忙把他拉起來，要送他回家。小馬只喝醉了七八分，還能認出她來。他緊緊地攥着玉香的手，大着舌頭說：“小楊，你…你給我評評理……他們說我裡應外合，騙了那筆錢，這…這不是胡說八道嘛？……我知道，他們是嫌我出身不好，就懷疑我……”
玉香大聲道：“你別說了，快回家吧！”
“我…我不回家，”小馬嘟嘟嚷嚷地，“我還要去喝……”說罵推開玉香的胳膊，搖搖晃晃地走了……
當天晚上，玉香躺在牀上，久久地難以入睡。她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她與小馬一樣出身不好，也算是同病相憐。她父親雖然是個商人，可是在鄉下還有幾百畝良田，解放後也被劃爲地主成份。不過，同樣是出身不好，她犯了錯，因爲有葉副行長關照，被送到省城培訓。而小馬犯了錯，卻被開除了公職。
喬大姐後來又找過她幾次，催她快做決定。上次，喬大姐對她說：“小楊，你別嫌我說話難聽，就你那家庭出身，你就別挑了！葉行長是老革命，如果嫁給他，你是不會吃虧的！……”喬大姐話裡話外說的很明白，如果她拒絕，她在分理處還能呆得下去嗎？就算她離開銀行，可是，憑她的出身，今後的人生道路還會平坦嗎？……
當天夜裡，玉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走在闃無一人的小道上，路兩旁纏繞着許多可怕的毒蛇。那些毒蛇隨時都會爬到路面上來，她每走一步都很艱難。突然，一隻猛虎跳到她的面前，張開血盆大口，吼叫着向她撲上來。她一下子被嚇醒了，渾身出了一層冷汗……
經過幾天幾夜痛苦的掙扎，玉香終於決定放棄跟命運抗爭。她對喬大姐說，你告訴葉行長，我同意跟他交往……
玉香眼淚汪汪地講述完，然後說：“思敏，我知道，是我傷害了你。我不奢求你的原諒。可是，請你理解我。我只是不想再害怕，不想晚上睡不着覺。所以，你一定不要記恨我，好嗎？……”
賀思敏沒有回答，而是緩慢地站了起來。他轉過身，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玉香沒有喊住他，只得走到閨房的窗戶前，瞧着他穿過院子，背影消失在楊府大門口。這時候，一直強忍着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嘩啦啦”地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