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的成果是顯而易見的,已更名爲高新區的原江城工業園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六年前曾來過一次的田文建,都快認不出來了。從那高大的辦公樓和一排排整齊的廠區可以看出,主營建材的江天集團,這幾年來無疑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
剛鑽出轎車,就見西裝革履的陳紅軍站在大門邊,田文建連忙快步迎了上去,一邊伸出右手,一邊呵呵笑道:“四年未見,陳董還是風采依舊啊。”
“少來這一套。”
看着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陳紅軍就是一肚子氣,不但沒握手,而且還反脣相譏道:“田大博士,像您這樣的知名學者,不呆在象牙塔裡做學問,屈尊降貴的跑我這兒來幹什麼?”
回國一個多月,離得遠也就算了,可近在咫尺卻連個招呼都不打,的確有點說不過去。田文建哪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還是似笑非笑地問道:“這麼說……陳董是不歡迎了?”
“你可是堂堂的江大哲學系教授,開口閉口都是倫理道德,我一區區商人,巴結還來不及呢,真要是把你拒之門外,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衆人頓時鬨笑了起來,田文建更是一語雙關地笑道:“陳老闆啊陳老闆,看來你這幾年在人大呆的時間,要比在企業呆得長。”
胡攪蠻纏可是眼前這位的拿手好戲,陳紅軍可沒興趣跟他繼續鬥嘴,而是轉過身去,一邊招呼衆人進去,一邊笑容滿面地說道:“小娜、蘭子,你們來得還真是時候,要是電話晚打半個小時,我現在就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陳董,這是我們從美國給您帶的禮物,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小娜雙手奉上了兩盒咖啡,讓同樣擰着禮物正準備雙手奉上的楊傑有點無所適從,連忙退到小蘭身邊。看着他那副尷尬的樣子,陳紅軍拍了拍他肩膀,隨即轉過身來,一邊接過咖啡,一邊哈哈大笑道:“無功不受祿,這怎麼好意思呢?”
不等小娜開口,田文建便插了進來,一本正經地道:“又不是藍山咖啡,不值幾個錢。陳董,如果你實在不好意思的話……等我們走時回點禮就是了。”
還真是個不肯吃苦的主兒,衆人又一次爆笑了起來。陳紅軍樂了,指着他鼻子就笑罵道:“不要臉的我見過,但像你這麼不要臉的我還是頭一次見,不過這也充分說明了一個道理。”
田文建一愣,忍不住地笑道:“願聞其詳。”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過獎!過獎!”
田文建露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哈哈大笑道:“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四年未見,陳老闆的言詞變如此犀利。到底是戰鬥英雄啊,佩服,佩服。”
“不跟你扯了,扯有扯不出個一二三四來。”陳紅軍轉過身去,一邊招呼衆人上樓,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道:“小於、蘭子,醫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收治到疑似病例?”
空軍醫院可是龍江口碑最好的醫院,經過姜院長和楊政委等院領導的勵精圖治,這兩年來的門診量已與市第一人民醫院不相上下,營業額更是高達一億八千多萬。在這個全民抗擊[***]的關鍵時期,作爲空軍醫院的股東,陳紅軍有此一問實屬正常。
儘管小辣椒只是一個護士,學歷和軍銜也沒有楊傑高,但她卻具有着護士長的行政職務。嚴格意義上來說,她還是二人的領導。毫無疑問,這個問題自然要她來回答。
“報告陳董,從接到軍區空軍衛生處和省市兩級衛生部門的命令以來,我院共收治了九名疑似病例。但經過省市和軍區空軍專家組的臨牀診斷,相繼排除了[***]型肺炎感染的可能,三名患者已痊癒出院,其餘六名仍在治療中。”
“這就好,這就好。”
陳紅軍這纔鬆下了一口氣,想了想之後,突然搖頭笑道:“其實我也是杞人憂天了,畢竟如果醫院真有點什麼事,田大教授絕不會像現在這麼悠閒。”
田文建是哲學博士,又不是醫學博士,再說他已離開空軍醫院很多年,就算空軍醫院真出點什麼事,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想到這些,鄭小蘭忍不住地問道:“陳伯伯,這又關我田叔叔什麼事?”
陳紅軍轉過身來,給田文建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你田叔叔可不是一般人,除了江大哲學系教授之外,他還有一個“省[***]防控領導小組高級顧問”的身份。據我所知,他比我們所有知道的都早,甚至連現在的防控措施都是他參與制定的。”
這個消息讓衆人大吃了一驚,小辣椒更是急不可耐地問道:“姐夫,這是真的嗎?”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一臉苦笑着說道:“好像是真的,不過也沒他說得那麼神。”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涌上心頭,小辣椒急了,頓時咆哮道:“好你個田文建,虧我把你當自己人,還一口一個姐夫的叫着。出了這麼大事,竟然瞞得死死的,也不知會我們一聲,好讓我們有個準備。還好到到現在爲止沒收治到一個確診病例,如果真收治到一個,大家又都被感染了,你對得起我們嗎?”
就在鄭小蘭和楊傑二人倍感震驚之時,陳紅軍還火上澆油道:“瞞你?他瞞你的事還多着呢!愛滋病在龍江現在是見怪不怪了,可又有誰知道第一例愛滋病感染者是龍江空軍醫院篩查出來的?你姐夫不但篩查出來近百個,而且還整整瞞了四年。”
毫無疑問,陳紅軍這是在報田文建四年前那臨陣脫逃的一箭之仇,面對着小辣椒那殺人般的眼神,田文建乾咳了兩聲,悻悻地說道:“小梅,HIV感染的事不告訴你們也是爲你們好。事實上不但你不知道,甚至連姜院長和楊政委都不知道。至於[***]疫情嘛……那也是爲了不引起社會的恐慌,爲了各項準備工作爭取時間。”
“田文建啊田文建,我現在才知道你壓根就沒一句實話,虧我們還那麼信任你。”
看着小辣椒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田文建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見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陳紅軍,竟然坐在那裡幸災樂禍,便來了個禍水東移:“其實HIV感染的事,陳董比我瞭解的要比我多得多。連盤山縣石橋村那近百名村民的血樣檢驗報告都在他手上,還不是一樣爲顧全大局而保持沉默。”
事情的真相永遠都出乎人意料,不明所以的小辣椒更糊塗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眼前這二位都是知情人,便指着他們搖頭說道:“[***]疫情來得突然,暫時隱瞞也情有可原,但愛滋病你們一瞞竟然就是四年。如果不是桂西恩、高耀潔等老前輩不斷的揭露,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相信艾滋病就在我們的身邊。相比之下,你們一個戰鬥英雄,一個抗洪英雄,不感覺慚愧嗎?”
小辣椒平時瘋瘋癲癲,說話做事都沒個正形,可現在這番話卻讓田文建無言以對。醫生對愛滋病雖然不像普通百姓那樣談虎色變,但卻格外敏感。也正因爲如此,一個個艾滋病村,纔在桂希恩等有良知的醫療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下被公之於衆。
見鄭小蘭和楊傑都流出異樣的眼光,陳紅軍意識到這個玩笑開過頭,便臉色一正,凝重地說道:“小於,這件事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雖然你姐夫沒有將此事公之於衆,但也作出了他能作出的所有努力。如果沒有他,龍江的HIV疫情就得不到像現在這樣的控制,省市兩級財政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每年投入鉅額資金用於防控。”
“什麼意思?”小辣椒怔了怔,忍不住地問了句。
“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這就好比幫助行兇者隱瞞案情,你幫他瞞着,他纔會出錢。如果你抖出去,那他就會破罐子破摔。這個比喻很不恰當,也很諷刺,用在這個問題上甚至還很悲哀,但這卻是當時所能作出的最好選擇。”
陳紅軍長嘆了一口氣,一邊示意衆人在落座,一邊接着說道:“事實上你姐夫所做的還不止這麼多。據我所知,他先後給石橋鎮愛滋病防控點捐助了近兩百萬,最後一筆二十三萬元就在一個月前,而且還都是不留名的。”
令衆人啼笑皆非的是,小辣椒竟然冷不丁的問道:“你哪來這麼多錢?該不是在龍江當官時貪污的吧。”
小娜再也忍不住了,立即辯解道:“我們的錢乾乾淨淨,來路都很正。之前那一百多萬,是我們傾家蕩產向銀行貸款給船廠集資後的股份套現所得,最後那筆二十來萬是百年影像這四年來的收入。小梅,你怎麼能這麼想你姐夫呢?”
“老院長,你真偉大,請接受我一個軍禮。”
楊傑剛舉起右手,小蘭就流下兩行晶瑩剔透的眼淚,哽咽着說道:“田叔叔、小娜姐,你們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小辣椒這才意識到自己錯了,像犯了錯的孩子,淚潸潸的站在那裡,一聲不吭。田文建狠瞪了陳紅軍一眼,暗罵了一句沒事找事後,連忙乾咳了兩聲,風輕雲淡地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其實你陳伯伯做得更多。另外藍天控股的胡總、專家組賀教授、康教授他們也都捐了。”
“不說這些了。”
陳紅軍擺了擺手,一邊招呼衆人喝茶,一邊微笑地說道:“田瓜,龍江經濟這兩年好轉了,市委市政斧前段時間還下發了一個《關於進一步完善龍江市城鄉社會救助體系的實施意見》,想給艾滋病患者中的困難家庭提供一些生活救助。市民政局向我們這些全國人大代表徵求意見,準備拿出一個補助細則。”
“政斧發錢,真不容易啊!”
田文建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若有所思地說道:“可問題是狼多肉少,他們真能拿得出那麼多錢來嗎?畢竟龍江的情況與沿海城市不同,愛滋病患者都是極其困難的供漿員,要說困難,誰家不困難啊?”
“給一分算一分,聊勝於無嘛。”
陳紅軍捏了捏鼻子,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他們開了這個口,那我們就不能讓他們縮回去。我這裡有一份細則草案的徵求稿,你幫我參謀參謀,看能不能給出點建設姓意見。”
人大代表多呢,爲什麼不向別人徵求意見?還不是看到陳紅軍背後那強硬的背景,想通過他這條渠道,讓已榮任中辦副主任的喬偉知道他們的政績。但不管怎麼說,這倒是件造福愛滋病家庭的好事,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接過陳紅軍遞來的徵求稿,一行一行的仔細看了起來。
“第一款適用對象就有問題,前面說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月人均收入低於龍江最低生活保障標準1.5倍以內的艾滋病患者都可享受。而後面又來了個患者區分城市和農村,分別按各地相應的標準執行。”
五分鐘後,田文建驀地擡起頭來,拍了拍手中的文件,一臉苦笑着問道:“難不成他們真不知道龍江的HIV感染者絕大部分都是農民嗎?再說農村又不像城市那樣有最低生活保障,這麼標準怎麼制定又是一個問題。”
“到底是玩心眼的,一下子就看出了問題所在。”陳紅軍掏出鋼筆,一邊飛快地記錄了下來,一邊笑道:“繼續說,繼續說,看還有沒有什麼漏洞。”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指着細則草案上的第二款第一條,接着說道:“這個救助政策也太繞頭了,前面是艾滋病患者本人獲取全額救助,家庭其他人員獲取差額救助。後面則來了一個‘家庭低保救助金=艾滋病患者救助金+低保月標準×(家庭總人數-獲取全額救助人數)-家庭月總收入+獲取提高低保標準對象的提標金額’的公式。
他們以爲老百姓都是高中畢業啊?連你我都雲裡霧裡的,目不識丁的鄉親們能算清楚嗎?到最後還不是由民政部門和疾控部門說了算,就算市財政足額劃撥了專款也很難落到實處。”
“的確有點繞頭,可艹作姓上也有很大問題,很難做到公平公開。”
陳紅軍想了想之後,若有所思地接着說道:“回頭我跟他們唸叨唸叨,看他們能不能搞出個讓人看得懂的方案。至於給不給這個面子……那就兩說了,畢竟人家只是徵求我們的意見,並不是讓我們這些舉手代表來決策。”
“可不能這麼說,這也是一個進步嘛。”
田文建放下手中的文件,一邊環視着裝修豪華的辦公室,一邊意味深長地笑問道:“陳董,看來江天集團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啊。看這辦公樓……跟沿海城市的寫字樓沒兩樣嘛。”
“幾千萬呢,你以爲我願意啊?”
令衆人啼笑皆非的是,陳紅軍竟然一臉沮喪地說道:“現在不比以前了,不管幹什麼都得包裝。‘酒香不怕巷子深’成了過去式,不這樣不行啊。”
楊傑插了進來,微笑着說道:“陳伯伯,現在的房地產那麼火,您的建材還怕沒有銷路?”
江天集團是靠水泥起家的,三年前才上的鋁材。在田文建看來,有喬偉那個身在中樞的人幫忙,陳紅軍根本就不用愁銷路。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陳紅軍竟然搖頭嘆道:“市場是很大,但競爭也很激烈。以前還能做點高速公路什麼的政斧工程,可現在政斧工程都要求供應商墊資。資金壓力太大,像我們這樣的民營企業融資又很困難,只能參與市場競爭,跟其他民營企業搶食了。”
不得不承認,江天集團儘管起步比藍天集團早,但發展潛力和發展空間卻是無法比擬的。畢竟雙方的競爭並不公平,藍電、藍藥可以在本省搞行業壟斷,江天集團則不行。藍天集團可以優先獲得貸款、能源、土地等各種資源,江天集團更是想都不敢想。
連有大人物撐腰的江天集團都如此艱難,那些沒背景的中小型民企的處境更可想而知。甩棉紡廠等不賺錢企業時是“國退民進”,可涉及到國計民生等賺錢行業時可就“國進民退”了。
歸根結底,還是體制問題啊!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搖頭笑道:“從經濟學的角度上來看,實體經濟能獲得百分之八的利潤率是合理的,百分之二十以上那是暴利,您就知足了吧。”
“說得倒輕巧,你以爲這兒是美國啊?”
陳紅軍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考慮利潤率的時候,你也得同時考慮到稅率,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收費。說實話,在這個問題上我很有意見,剛剛還在人代會上提了一份議案,問稅務總局爲什麼毛利率僅百分之幾的工商業都要徵收17%的增值稅,而利潤率百分之幾百的房地產業,爲什麼只徵收5%的營業稅?”
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他這個提案肯定是無疾而終。田文建可沒興趣跟他討論這些問題,而是打趣道:“我說陳大老闆,您就饒了我們這些P民吧。您想想……只收5%的營業稅房價都這麼高,如果再加徵17%的增值稅,那老百姓還買得起房嗎?”
“是啊,是啊,陳董,你可不能再提這樣的議案了。”小辣椒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樣子。
陳紅軍被他們二人搞得哭笑不得,正準備開口反駁,小娜便吃吃笑道:“小梅,你誤會陳董的意思了,他並不是要求給房地產業加稅,而是要求給實體經濟減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