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塢、船臺以及舾裝碼頭的相關設備,大半還埋在淤泥裡。如果不及時清理除鏽,那就真如老工程師吳華彬所說的那樣,造船廠有且僅有的那點家當將會眼睜睜的消失。
吃閒飯的走得差不多了,鋼結構公司又成立在即,田文建不敢繼續耽誤時間。從第六天上午開始,便號召全廠所有幹部職工全部參加勞動,計劃半個月內,將工作區恢復到洪水前的狀態。
船塢、船臺和舾裝碼頭是造船廠的根本,他的號召獲得了職工們的熱烈響應,不但沒有離職的工人們全來了,連樂老書記、吳總工程師等老幹部、老職工,以及部分家離這不遠的臨時工,都頂着炎炎烈曰,揮灑着汗水,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船廠的規模不是很大,效益也很糟糕,但造船廠應有的機械設備,龍江造船廠一樣都不少。10-20噸塔吊就有四個,沿着四個船臺一字排開,看上去是那麼地壯觀。
8000噸船塢雖然塢室裡滿是淤泥,橫跨在上面的龍門吊也已倒下,但從清理出來的上半部分來看,保養的還算完好。只要將塢門和泵房維修一下,再將龍門吊豎起來,那就能立即投入使用。
“江龍號就是在這個船塢裡製造的,前後一共造了八艘,那時候咱廠的效益可好了。”
老書記見田文建站在船塢邊發愣,便舉起柺杖,指着右側長航公司碼頭停泊的那兩艘客輪,唏噓不已的介紹了起來。
田文建連忙轉過身來,一邊攙扶着他往舾裝碼頭方向走去,一邊不無感慨地說道:“我是山裡出來的孩子,十八歲前只見過大山,沒見大江大河。在電視裡看到大輪船,心裡就癢癢的,總想自己哪天能有機會坐一坐。
這個心願一直沒實現,直到前幾年,第一次來龍江時乘輪渡過江,總算是圓了自己一個輪船夢。”
樂老書記反應了過來,頓時呵呵笑道:“輪渡公司的渡輪也是我們造的,不但省內幾個渡口都是,連上游幾個省份的渡口,也使用咱們的渡輪。”
老廠就是老廠,至少說曾經輝煌過。
田文建暗歎了一口,看着江中央駛過的一艘萬噸滾裝船,意味深長地說道:“老書記,您放心,就算再苦再難,我也得把船廠撐下去,決不會因爲鋼結構公司,而放棄了咱們的根本。”
“這我就放心了。”老書記點了點頭,指着工作區上的衆人,似笑非笑地問道:“今天正好是個機會,你不想跟大家說點什麼嗎?”
白天忙着帶領黨員幹部勞動改造,晚上要處理曰常事務和接待債主。田文建赫然發現,除了剛來時的那次談判外,他還真沒跟職工們說過幾句話。
說話很容易,可能說些什麼呢?
面對着被拖欠了近一年工資的工人,田文建實在沒臉開口。老書記似乎意識到他擔心什麼,便拍了拍他胳膊,滿面笑容地鼓勵道:“去吧,大傢伙就信你。”
大家都在江灘,用不着刻意的集合,田文建跳到一個大卷揚機的外殼上,衝着衆人喊道:“同志們,同志們,請大家把手頭上的工作放一放,我有幾句話要說!”
衆人連忙放下手中的工作,不約而同的圍了過來。羅秋生、韓永明、譚時丹等廠領導,更是擠到他身邊,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田文建面色沉重,一看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剛纔還嘰嘰喳喳的人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聽見陣陣江風在耳邊呼呼作響。
“各位前輩,各位同事,我不懂造船,但不等於不會比較!”
田文建乾咳了兩聲,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咱們廠的歷史,就不用我多說了,這些諸位都比我清楚。我今天就說說比較,請大家放心……我不會拿滬東、山船等大型造船廠比,而是拿鄰省沿江以及東浙沿海的一些小船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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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書記,這有什麼好比的?”
“是啊,比來比去能解決問題嗎?要我說,一心一意把鋼結構公司搞起來就行。”一個小夥子嚷嚷了一句,看他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他對鋼結構公司很有信心。
跟人家相比,除了落後就是落後。不管幹部還是職工,都不想跟別人攀比。更何況已經虧損成這樣了,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可比姓。在田文建看來,這是很嚴重的思想問題。不但幹部們有,職工們也有,如果再不敲醒他們,那造船廠真的無藥可救了。
“爲什麼不能比?”
田文建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遠的不說,就說鄰省的西橙集團。70年代初,就是我們已能建造6000噸貨輪的時候,人家還在修造小木船。80年代開始造鋼駁船,直到90年代,纔開始造小型機動船。
同志們,說句不謙虛的話,他們兩年前的修造水平,也就相當於咱們60年代處的水平。可就在這短短的兩年裡,人家開創了地方船廠造萬噸巨輪的先河,一下子把我們這些老大哥拉得遠遠的,迅速在造船行業崛起了。
而我們呢?噸位越造越小,從6000噸降到1000噸,再從1000噸降到200百噸,跟那些家庭作坊沒什麼區別!”
看着衆人面面相窺,瞪目結舌的樣子,田文建跳下捲揚機,走到人羣中間,指着剛清理出一半的船塢,繼續說道:“總以爲造大船都要有船臺、船塢、塔吊、龍門。可據我所知,在金融危機以前,大船訂單滿天飛的時候,韓國人搞出了新花樣,平地起船不用船臺,節省時間來錢還快,不過對技術要求也很高。
說技術,我們的確沒法跟人比,但這樣的事情不僅僅發生在韓國。東浙沿海那些雨後春筍般的民營造船廠,人家早就開始用平地起船法了。對他們來說,有個水泥船臺已經很不錯了,大部分則直接在沙灘上起千噸級以上的船。”
衆人一片譁然,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畢竟對於他們這些習慣於什麼都有的國有企業職工來說,平地上起船就像造航空母艦那麼地不可思議。
“田……田……田,田書記,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看着劉工那副匪夷所思的樣子,田文建冷笑着說道:“是不是以爲人家只能造小型機械,出口一些鞋子和玩具?我很負責任的告訴你,這些都是老黃曆了!說句不誇張的話,那些沙灘船廠的老闆,不造艘萬噸輪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韓國人還要搞分段再下水對接,他們直接整體出船,不用船臺不用對接,連龍門吊和塔吊都省了,需要時直接租用汽車吊,照樣能造萬噸輪。低技術含量的散貨船不在話下,甚至就這麼建造高附加值的液化氣船。”
吳總工程師懵了,愣了好一會,才支支吾吾地問道:“這……這……這安全和質量上有保證嗎?”
“安不安全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們一條船的造價就近億,而且還出口。也沒你們所需要的什麼ABS、BV、CCS、DNV等船級社認證。”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不無嘲諷地繼續說道:“他們甚至都沒有設計部門,所有的設計由設計公司或關係船廠擔任。另外探傷、檢測也一樣,都是從外面請人租設備。除了幾臺焊機和切割機外,他們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什麼都沒有,人家能造萬噸巨輪。自己什麼都有,卻從未造過一艘萬噸級的海輪!甚至連高噸位的滾裝船都沒造過,更別提什麼耙吸式工程挖泥船、自航半潛船、海洋科考船等特種船、高附加值船了。
“只要有訂單,我們也能造!”一個三十多歲的職工喊了一句,看他那副厚厚的眼鏡,就知道是一個技術人員。
陶工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指着4號船臺,咬牙切齒地說道:“模塊建造、分段檢驗、平地對接、場地合攏、船臺舾裝、氣囊下水,我們也行!”
這個頭一開,衆人的心思頓時活絡了起來。有的說改裝船臺,有的說擴建船塢,爭先恐後的發表意見。
吳華彬沉思了片刻,突然走到田文建身邊,緊抓着他胳膊,信誓旦旦地說道:“咱們的船塢稍改裝一下,就可以建造15000噸和12000噸箱船。田書記,只要你能接到訂單,那我們就能給您把船造出來!”
接訂單哪有這麼容易啊?
現在的造船業是餓得餓死,撐得撐死!龍江造船廠接單比登天還難,而那些效益好的造船廠,持有的訂單都快排到3年後去了。
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環視着衆人,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之所以說這些,就是想告訴大家,只要我們有信心、有決心,那龍江造船廠就有希望。船塢、船臺、舾裝碼頭咱們有,岸外50米水深18-20米,建造20萬噸以下貨輪的自然條件,咱們也有。
只要大家能齊心合力,渡過眼前這個難關,那我們就能抽出身來,好好研究一下船廠該往哪個方向發展。總而言之,活人絕不會被尿憋死,有這麼好的條件,有這麼好的工人,我就不相信永遠都接不到訂單!”
田文建無法講下去了,雷鳴一樣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他。山呼海嘯般的喧騰聲在江北迴蕩,足足持續了近十分鐘。
這時候,兩輛黑色豪華轎緩緩的停在大堤上,幾個人鑽出轎車,沿着剛清理出來的通道,躡手躡腳的沖田文建走來。人羣霎時間恢復了平靜,因爲幾個債主的到來,把他們一下子拉回了現實。
田文建可不想他們影響到職工的情緒,立即讓羅秋生招呼大夥繼續幹,自己則若無其事的迎了上去。
“陸總、邱總,你們幾位怎麼要出現就一起出現,連討債都組團啊?”
陸國平一愣,隨即呵呵笑道:“田書記,您猜錯了,我們今天是想來跟您談筆生意,而不是您想象中的討債。”
田文建樂了,忍不住地笑問道:“我都窮成這樣了,有什麼生意好談的?”
通達五金商行的邱經理,回頭看了看工人們,隨即湊到他耳邊,笑眯眯的說道:“田書記,陸總真沒跟您開玩笑,我們是帶着誠意來的。”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找個清靜點的地方談談。”
新華機電設備公司總經理楊風如,一邊殷勤的敬上了根香菸,一邊似笑非笑地說道:“田書記,您都快把江灘當成勞改營了。光幹活不給錢,不幹還不行,總這麼下去同志們會有意見的。”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田文建回頭看了一眼,風輕雲淡地說道。
“老楊,你又說笑了。”陸國平見田文建有點不快,連忙打起了哈哈:“田書記,像您這樣以身作則的領導幹部可不多啊!跟造船廠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就算效益好的時候,也沒見職工們的士氣有這麼高過。”
無事獻殷勤,非殲即盜!更何況他們還都是債權人。田文建一邊帶着他們往辦公樓走去,一邊微笑着說道:“幾位老總,我正忙着呢,你們就別賣關子了,有什麼說什麼。”
“還是到你辦公室再說吧。”陸國平看了看四周,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廠長、副廠長、科長、副科長都在工作區幹活,偌大的辦公樓空蕩蕩的,看不見個人影。連電話都從各辦公室移了出來,全部拉到財務科,由幾個女同志統一接聽。
見田文建這麼早回來,李田寶等值班的退休職工有點吃驚。當看到他身後那幾名大債主後,才意識到他不得不回來。
“現在可以說了吧?”四人剛在沙發上落在,田文建便翹起二郎腿,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這樣的。”
陸國平坐直了身體,指着隔壁的鋼結構公司籌備小組辦公室,微笑着說道:“田書記,聽說您準備搞鋼結構公司,我們幾個一合計,想以債權入股,在您的領導下一起搞。”
這倒是個討債的捷徑!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不置褒貶的問了句:“那你們有沒有什麼具體點的計劃。”
新華機電設備公司總經理楊風如,立即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計劃書,眉飛色舞地說道:“田書記,首先我們得鄭重聲明,我們之所以對鋼結構公司感興趣,並不是擔心您還不了債,而是不想錯過這個共同發展的機會。
您想想,造船廠包括臨時工在內才千把人,就算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時都盯在工地上,又能承接幾棟鋼結構廠房?如果讓我們幾個入股,除了債權之外,我們還可以再投資幾百現金,把鋼結構這塊正兒八經的搞起來。”
見田文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邱經理急了,便急切地說道:“田書記,肥水不流外人田,藍天工業園的工程那麼大,您總不希望船廠就分一點點羹吧?”
陸國平乾咳了兩聲,接過話茬,一臉誠懇之至的表情,說道:“藍天工程是一方面,我們還想趁這個機會,把施工資質也拿下來。把鋼結構業務擴展到其他城市,甚至全中國。”
看着他們那副急不可耐地樣子,田文建似笑非笑地問了句:“怎麼?幾位準備改行了?”
“不是改行,而是投資。”
陸國平掐滅了香菸,侃侃而談道:“田書記,明人不說暗話,我們之所以有這個想法,除了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債務問題外,還有在藍天集團這顆大樹下乘涼的意思。畢竟藍天工業園一期工程完了,還有二期工程,廠房搬遷過來後,市裡還要搞房地產。光基建這一塊,少說也得幾個億,您說我們能坐得住嗎?”
“田書記,我們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如果您允許我們以債權入股,再有藍天工業園這麼大的樣本工程,那我們完全可以立足龍江,向外發展。”
田文建看了看手中的計劃書,隨即擡起頭來,一臉苦笑着說道:“既能解決近千萬的債務,又能讓船廠獲得最大收益。從經濟角度上來看,這的確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
但還是有三個問題:第一,就算允許你們以債權入股,鋼結構公司也無法全部吃下藍天工業園一期工程。畢竟時間太緊了,就算組織施工隊伍也來不及;第二,如果允許你們以債權入股,那我將無法向船廠的幹部職工們交代。要知道集資款是他們最後的積蓄,允許你們入股,說白了就是讓他們個人給船廠還債;第三,入股後就是股份制企業,所有機加工設備將成爲鋼結構公司的財產。設備都給了你們,那造船廠怎麼辦?以後還造不造船了?”
不得不承認,田文建的話還是有一番道理的。陸國平沉思了片刻,突然說道:“田書記,其實這些我們也想過了。第一個問題好解決,組建大規模的施工隊伍肯定來不及,但我們可以立即擴建廠房,專業生產鋼結構和彩鋼板,施工讓別人去幹。
也就是請藍天集團以淨包工的形式招標。當然,這需要您的幫助,事實上也只有您才能幫得上這個忙。
第二個問題比較很棘手,但我們可以在股權上作出一些讓步,並向職工們說明鋼結構公司的前景,讓他們放心大膽的將集資款轉爲投資款。
第三個問題最好解決,除彩鋼板成型設備和等離子切割設備外,其他設備仍然歸造船廠所有,設備的租用費用,我們完全可以內部結算。”
田文建權衡了一番後,還是搖頭說道:“你們四家的債權近千萬,職工們的集資款不到300萬,彩鋼板成型設備和等離子切割機等設備又不值錢,就算把船廠那幾塊閒置的土地都算上,集資款和船廠投資加起來也不足50%的股份。
這麼一來,鋼結構公司還是藍天集團的公司嗎?如果不是,那藍天集團憑什麼搞淨包工招標?憑什麼把錢送給你們賺?”
“田書記,您這是偷換概念。”
陸國平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便哈哈大笑道:“50%的股份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四家的,按債權分擔下來,鋼結構公司還是造船廠控股,還是藍天集團的公司。”
田文建笑了笑,指着他們四個,意味深長地說道:“話雖然這麼說,但到時候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不過這個計劃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如果能將職工們的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社會統籌算進去,那我或許可以考慮考慮。”
對他們四個來說,藍天集團可不是光鋼結構廠房和房地產這麼簡單。如果能趁這個機會捆綁到一塊,那整個藍天集團,乃至315廠的鋼材、機電設備、五金工具、氧氣乙炔等採購,無疑會優先考慮他們。
陸國平跟其他三人對視了一眼後,猛拍了下桌子,斬釘截鐵地說道:“田書記,社會統籌這一塊,公司出一部分,職工們出一部分,然後再從我們和船廠的股份收益出一部分,您看怎麼樣?”
讓他們這些人精來搞鋼結構公司,肯定比造船廠那些死腦筋搞強。更何況也只有這樣,才能抽出身來研究造船廠自身的問題。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後,微笑着說道:“既然你們這麼有信心,那就去跟鋼結構公司籌備小組談談。只要他們都沒意見,那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而且還會立即向工委、管委會和集團公司領導彙報,爭取將計劃變成現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