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墨還是老樣子啊,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留給致電者枯燥的嘟嘟聲。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麼,現在這單調的等候聲卻成了顧子瑜的魔音,一下一下似鞭笞,打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但是,比這更毒的是接下來的忙音。她拿下手機,仔細看了一眼,似有疑惑,又似不甘。再打,居然提示不在服務區。於是,她明白他是抽出了電板。這下倒是真正激怒了她,她轉了轉眼珠,隨即翻找包包,從名片夾裡找出徐嚮明的電話,逐個鍵按下去,然後,終於如願聽到回答。
徐嚮明是沒有顧子瑜號碼的,作爲伴郎,在新人宣誓途中,手機響起,實在是一件不太厚道的事。所以,他本能地想掐掉來電,但鬼使神差地,手指居然不聽使喚按了接聽鍵,於是他也只好無奈地拿起來,壓低聲音憤憤地吼了句:“誰?”
顧子瑜嚇了一跳,忙定下神來,回道:“我是顧子瑜,能不能麻煩你把手機遞給沈司墨一下?”
“顧子瑜?”因爲太過驚訝,徐嚮明大呼出聲,隨即,馬上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忙把眼神投向沈司墨,果然,沈老大正雙手握拳,怒視自己。徐嚮明嚇得頓時一個手軟,手機順勢砸在了地板上。
沈司墨的憤怒和恨意終於也被全數激起。顧子瑜!她還有臉打電話來?她憑什麼?她有什麼資格?她真以爲他沈司墨是可以任她隨意擺佈意志,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對象?
熱鬧的氣氛頓時凝結,他環視席下衆人,果然,大家都怔住了,尷尬地交首。再看蘇眉,一臉蒼白地怔怔望着他。他握緊拳頭,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示意神父繼續。然後,他彎腰撿起手機,拿在手裡。
顧子瑜在驟聞一聲巨大的聲響後,拍拍胸口定了下神,然後繼續把耳朵貼向手機,含含糊糊地聽到一段熟悉的話。“……knowing this woman's love for you and returning it……recognizing her weaknesses and helping her to overcome them, take Su Mei to be your lawfully wedded wife?”她愣住,開始發冷。然後,手機裡傳來一聲清晰響亮的“Yes,I do”,再然後,電話被掛斷了。
她面無表情地放下手機,喃喃說道:“我忘了,我一直都只是團員而已呀。”見到蔣慎言一臉擔憂的表情,她又聳聳肩,笑着解釋:“初中的時候,我是班上最晚一批入團的,要不是成績好提前保送了重點高中,我們學校肯定是不願意給我入的。你不知道,我那時可真是混世魔王,專司爲非作歹,簡直無惡不作。學校上下,包括外面一條街,無人不識我。那時我成績一向好,但是從沒評上過三好學生,我爸問起來,我就說因爲體育不及格。嘿嘿,其實啊根本就是品行太差,翹課違紀什麼的無一不沾。”
蔣慎言也不說話,只認真地看着她,聽她說話。末了,等她終於安靜下來,他便招手結賬,然後示意走出去。
兩人並肩走去停車場。顧子瑜仍在喋喋不休:“咳,最近真是黴。綁架、受傷、愛人結婚新娘不是我,林林總總該算是把這幾年累積的黴運都揮發完了吧?上帝啊,接下去您可得好好犒勞犒勞我。要麼,賞個美男?”
“任勞任怨,勤勤懇懇,無微不至,在你不開心的時候陪伴你,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在關鍵時候還英雄般出現救美。小妞,你就從了本美男吧!”蔣慎言玩笑地說道。
“嘁,我花錢僱個保鏢也不差這幾點呀。”顧子瑜嗤之以鼻。
“可保鏢是要花錢的,我免費,倒貼都成!再說,放眼北京城,不,應該是全天下,你打着燈籠也未必找得到我這種上佳皮相的保鏢呀!”
“虛情,假意!燈籠不夠亮,我可以拿鐳射探照燈麼!”顧子瑜做個鬼臉,快步跳開,蹦躂着往前竄。突然手被抓住,回頭,大窘,想甩開又怕拂人面子,於是扭了一下手腕,嗡嗡的聲音。“怎麼了?”
他也順勢放開她的手,微笑道:“沒什麼,剛吃完飯不要跑,會得闌尾炎。”
“啊?哦。”她乖乖地慢下腳步,突然又醒悟似的猛擡起頭,“真的?完了,我可常常吃完就跑,會不會已經得了?”
“笨蛋,急性闌尾炎,發作只在一瞬間。放心,你還沒得。不過,以後改掉這壞毛病!”蔣慎言崩潰。這小妮子!不過,方纔她睜大眼睛,似一隻受了驚的梅花鹿,真是可愛極了!再看看她乖乖緩步走在他身邊的樣子,抿着嘴角拼命忍住笑,心情像坐上雲霄飛車,快樂似乎要從胸腔溢出來。於是忍不住吹起口哨,《You’re Beautiful》的旋律。
顧子瑜欣賞完他出神入化的口技,笑嘻嘻地歪過頭看他,手還作勢在他眼前亂晃。“幹嘛?這麼得意!撿到寶了?”
“可不就是撿到了寶,舉世珍寶!”笑笑,捉住她的手,趁她掙脫之前使力緊緊握牢。見她臉上泛起紅暈,於是他着了魔障,深埋心底的話突然全不經控制,衝破層層阻撓呼嘯而出。“子瑜,你不知道,也許連我自己也後知後覺,我是真的愛你。”
顧子瑜有片刻的口不能言,只愣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仍是憔悴,隱隱又帶了一分憂鬱。不是不動容的,小時候,誰不曾幻想有那麼一天,一個深情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直視着你的眼睛說,我喜歡你。而現在,她收穫的甚至是一句我愛你。
那時的我們並不知道,被人喜歡、被人愛有時未必是一件開心事。無法回報的感情,拒絕的話無論說得多麼好聽,只要答案不是YES,那就註定是永遠的傷害。
傷害?不,她再做不出來,在對他欠下如此多的債以後。她尚未良心全泯。
頓了頓,她緩緩開口。“我有什麼好呢?我自己都沒那麼喜歡自己。師兄,你大概是盲的,竟然可以做到對我那麼多大大小小的臭毛病視而不見。”
“子瑜,不論我去過再多的地方,遇見再多的人,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樣全盤佔據這個位置。”蔣慎言指着自己左心房的位置,款款說道。“至於你說的臭毛病,恕我眼拙,我實在是看不見的。”
顧子瑜擡眼看他,只一瞬,又低下頭去。“你也看見了,我貪吃,你會發現其實我根本是隻饕餮。”
“一個人,尤其是女孩子,吃的時候能夠放得開,說明她夠坦誠,不做作;能不挑三揀四,是夠隨和;能吃得四海口味,是夠寬容;能吃那麼多又不發胖,是天生麗質。所以饕餮美食哪算缺點?”
顧子瑜拼命點頭,突覺不妥,隨即又搖頭道:“我倔頭犟腦。小時候,大人越是不准我幹什麼,我就越是要幹什麼,所有的勸告、不準和不讓,統統成了我跨前一步的動力。所以說,我又叛逆又魯莽,脾氣壞得很!”
“我偏就愛你這樣的天真和直率。人越長大越容易隱藏自己,學會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習慣對所有喜歡不喜歡的人笑,逼迫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漸漸的,所有的行爲變成自然而然,甚至有時還爲自己耍的小心計沾沾自喜。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子瑜,找到你這麼一個執着、執拗,甚至固執、偏執的人,我是多麼慶幸。”
顧子瑜沉默了,良久,低聲地說道:“可是,正是因爲這樣的偏執,我也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忘記沈司墨。”
“我記得你說,《富士山下》永遠比《愛情轉移》好聽,《鹿鼎記》總歸是陳小春的版本最經典,可見,你原是這樣念舊的人。這沒什麼不好,子瑜,我已經等了很久,所以根本不在意還要等多久。你要記得,我永遠不會逼你。”
“可是,我不愛你啊,至少現在。”顧子瑜咬咬牙,狠心地說道。
沒想到蔣慎言只是微笑。“沒關係,有我愛你就夠了。如果你的愛暫時缺席,我甘願守候着,不惜付出雙份。如果將來,你也會愛上我,即使愛得不夠,我也會努力補足份額。子瑜,即便這樣,你還是不肯給我一個機會嗎?”
顧子瑜猶豫了。低頭,冥思良久。緩緩地,她擡起頭來,似下定了某種決心。“我想回一趟寧波,你陪我去好不好?”
蔣慎言愣愣的,只曉得點頭。
“然後,我們搬去上海,好不好?”
“好,都依你!”蔣慎言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像懷抱一件夢寐以求的絕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因爲實在不敢置信這份好運氣,唯有靠這樣實在的擁抱方式,他纔敢拋開懷疑,確認這是真的,不是幻覺。
顧子瑜任他抱着,仰頭看天,一片灰濛濛,就像心內的一片混沌。就這樣了吧,放棄,離開,遺忘,重新開始。她可以做到。